堂前燕

　　明皇陵位于凤阳县城南十八里，占地约有两万余亩，于洪武二年始建，洪武十二年分三次进行大规模营建方才竣工。

　　外墙开六门，此陵与盱眙祖陵同为为朱家先祖陵墓，与历代帝王陵墓不尽相同，以都城形制建造，宫阙殿宇足有数百间。远远便可见其红土外墙，其中正殿以黄琉璃瓦，青碧绘彩装饰，极尽辉煌奢华，燎炉御桥、华表石人一应俱全。

　　黎瑨与朱徽媞此行正向北门，由千人的皇陵卫军巡守，如今反贼将近，兵力给中都凤阳抽走大半。东角门外各衙门陪祭官驻马处也不见人迹，想来早已闻讯入城。

　　黎瑨不曾参加祖陵祭祀，却听闻衙内同僚说起，入南红门即为神道。神道极为宽阔，有两丈七尺之宽，两旁麒麟、拉马侍、近侍一路高排，太///祖专寻顶尖艺人倾力打造每个细节，如今已在此地守护将近两百年，面目稍有模糊，却依旧可见先时栩栩如生之态，两侧栽郁郁葱葱的是终年不落的松柏。

　　整个墓葬堆土而成，呈椭圆形覆斗式大平顶装，与奢华艳丽的享殿不同，极为简朴，甚至可以称之为粗糙。

　　太///祖旧时曾于凤阳，当时还被称作濠州，忆起旧时葬父时，称道，“殡无棺椁，被衣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因此提出改建。群臣上疏，以泄山川灵气为由反对，太///祖因此未复启葬，只增土建之。

　　故而明皇陵虽建筑规模颇为宏大，墓室实空无一物。太///祖生性节俭，在历代帝王中也可称之为登峰造极，为何会会将空无一物的祖陵建成绝无仅有都城之势，各中因由，少有人知。

　　洪武二年，太///祖下令改钟离县为中立县，因此地为龙兴之地，下令兴建中都。洪武八年突然以劳费为由叫停。而此时皇城及禁垣的城墙已基本完工，中都外城也已筑成，其中真正原因，如今已更少有人知晓。有传闻说是凤阳兴建期间，太///祖因听信传言，道凤阳为龙兴之地，若有城郭，将祸及龙脉根本，因此停建。

　　就黎瑨所见，桌上的花瓶尚且能做插花只用，如此城墙，简直连桌上的花瓶还不如。若当真有逆贼来犯，简直不堪一击。而此距凤阳城十八里外的皇陵，防御设施却一应俱全，俨然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微型城镇。

　　下马坊很快便在二人眼前，上以隶书书六个大字“诸司官员下马”，朱徽媞一晃神，座驾已踏上宽敞的神道。

　　黎瑨此次未能有幸见到官将分列的殿前神道和堪比紫禁城内奉天殿的享殿。二人刚过棂星门，朱徽媞便示意黎瑨下马，“跟我走。”说着便要引他上楼。

　　“公主稍等。”黎瑨回身将二马迁至并立，自腰间拔出匕首，先后迅速猛刺马臀，见马哀鸣狂奔，才转身示意朱徽媞上楼。

　　朱徽媞先于黎瑨一步，一边登上石阶一边问，“大人可知此地为何无人看守。”

　　“卑职愚钝。”

　　朱徽媞在登城石阶拐弯平台处回身看他一眼，她脚步轻盈，又从另一侧转了个圈才转回去，“此楼称作明楼，其下便为寝陵，我大明祖陵，岂容外人践踏。”

　　黎瑨下意识的脚下一顿，他虽已事先料到朱徽媞之意，此刻听她一说却好像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侵犯了皇家重地，顿时觉得自己简直凌迟处死都不为过。

　　朱徽媞发现他的小动作，不自觉低声笑了笑，“大人快跟上。”

　　二人自城墙券门尽头的券洞式扒道折转登上明楼，已隐隐可闻远处混乱之声，朱徽媞不自觉驻足片刻，没想到这冷观大明两百年的皇家陵寝，竟是因为自己遭人间侵扰。她胸中悲戚，一时间几乎有点恍惚。知道黎瑨唤她方才回神，“大人想必曾听闻太///祖因出身贫苦，深知百姓生活之难，故而生性节俭，即便是做了皇帝也不曾改变。却将这无人的皇陵建的如此宏伟，较我后代皇陵也不逊色。”

　　黎瑨早前不知，此刻也已知晓。

　　朱徽媞并未做多余解释，又道，“那大人可知此楼又为何名为明楼？”朱徽媞虽为问句，却为停顿，紧接着道，“太///祖有言，‘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古之明王冬至祭祀，祖以配天，所以重报本也。’太///祖当年北上可都，依的便是以火制水，以阳销阴，以明克暗。日月为天，上天救我。”

　　二人入地宫时已可听马蹄纷至沓来的声音，虽然从外面尚可见地宫有灯长明。黎瑨仍先行探路，朱徽媞在他身后合了入口，顿时将所有声响锁在地上，地道内悄寂无声。

　　在这种完全封闭且狭窄的地道里，和夜里的黑暗是不一样的，得不到丝毫星辰月光的照耀与气流的照拂。

　　即便是壁上还有千年不灭的灯火，朱徽媞一进来，变还是觉着压抑万分。若是没有壁上长明的灯火，想必真会喘不过气来。

　　仿佛连明火摇摆的声音都能捕捉，壁上有前人备好的火把，黎瑨伸手取了，就着壁上长明灯点燃，片刻后又甩几下，火焰便一点点熄了，好像全被收在木中。

　　连逃生之地的火把都是精品，黎瑨忍不住笑了一声。地道狭窄深邃，即便是两人并行也会显得有些拥挤，朱徽媞不自觉有些压抑。他本就不明白他的一系列行为，就这一笑更加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卑职笑这火把制作精美。”朱徽媞看着这光秃秃，方才便是在这尚有灯火的地方，也能看出并不明亮，实在不知道制作精美在哪里。黎瑨见她一脸懵懂，耐着性子解释道，“公主仔细看着，”

　　他一边走，一边侧身将这火把拿的朱徽媞近些给她看，他走动间手臂不自觉随脚步轻动，朱徽媞擒住才看清他在指什么。

　　“这火把是用杉树皮做的，各个不同部位要用刀纵切成丝条，一般人会添油脂粉，这支火把填的却是上好的松油，最后用树皮圈起来。制作火把是技术活，这样的好火把，”他将手中火把颠了颠，“绝不是出自寻常手艺人。”

　　“为什么不多加些，好亮一点。”

　　黎瑨暗笑这小公主真不知人间疾苦，松油价格昂贵也说加就加，不过原因倒非如此，“松油加的太多，火把会不耐用。公主是没用过这种东西，火焰太大，顶着一团烈焰在头上，实在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稍不注意，还容易烧了头发。”

　　朱徽媞听到这里，不知为什么，眼睛不自觉从火把纹理上挪开飘向黎瑨的脑袋，脑海中莫名开始想象黎瑨脑袋给火烧秃了的样子，一时间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黎瑨开始还不明白自己的话哪里好笑，只瞧着朱徽媞越笑越难收敛，几乎就要捧腹大笑，又见她时不时的瞄向自己的脑袋，终于反应过来。想到这小公主在这种十万火急地时候还能苦中作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他先止住朱徽媞笑声，朱徽媞像是突然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很快便收了声，还是掩着嘴，眼里满是笑意。

　　黎瑨被她逗笑，继续说，“若是真想要大火火把，也会选择更易燃烧的材质，或是把火把做大些。不过卑职之前说的这些还都还不是好火把最精妙的部分。最精妙的部分，就是像我刚才那样。”黎瑨瞧了朱徽媞一眼，微微一笑，有些神秘兮兮地将火把又如刚才一般甩了甩，火苗在木中又复重生，微微跳跃在缝隙间，不出时便又燃了起来，“火种会被长时间保存在内，只消稍稍用力，便能再次起火。”

　　朱徽媞看的眼睛都直了，她读过诸子百家，见过世上最珍贵的奇珍异宝，此时却觉得，眼前这只简陋的火把，便是这世上最精妙绝伦的东西。“我试试。”

　　黎瑨将手中火把递过去，朱徽媞学着黎瑨刚才的动作将火把甩了几下，火焰却只是忽闪了几下，好像在嘲笑她的笨拙，过后依旧坚///挺的藏在在杉木的缝隙中。最后是黎瑨就着朱徽媞的手臂，叫她感受了动作和力道中的双重技巧才算成功。

　　朱徽媞给折腾的肩膀都甩酸了，“怎么连点个火把都这么难。”

　　“公主说笑了，万事皆难矣。”

　　经这么一闹，朱徽媞再没有刚入地道时的压抑与紧迫，黎瑨听她脚步都轻盈了几分，虽然脾气大了点，却也十分好哄，却听朱徽媞又问，“大人如此耐心，乐安受教了。”

　　黎瑨本不愿她才放松的精神又一次紧绷起来，可是他们二人此行，天灾人祸，用倒悬之危来形容都不过分，没准逆贼如今就踩在他们脑袋上，不得不同她讲实话。他短叹一声，缓慢停下脚步，转身对上朱徽媞的眼睛。

　　民间虽少有人可见李康妃与八公主，传言却多如牛毛，皆传李康妃美若天仙，是狐狸精化成的，才将光宗迷得神魂颠倒，引发红丸一案。而李康妃亲女八公主，则全然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狐狸精之流虽是妖言，这母女二人的美貌确是丝毫不假。

　　黎瑨曾见李康妃，当真是花容月貌，一双典型的杏眼，眼波流转间便是风情万千，即便是已不再年轻，却也不过是更多了分成熟，完全是岁月的贺礼。而朱徽媞像是混入些朱家血统，不如李康妃那般精雕细琢，多了些粗糙的线条，却并不逊色，反之多了几分男子的英气，给人些雌雄莫辨的距离感，教人觉着愈加神圣不敢侵犯。

　　而这双眼睛，便是朱徽媞美貌的风华最盛处。此时地道狭窄，火光正在她眼中跳跃，将她浅色的眼瞳与黝黑的瞳孔映得越发分明。

　　黎瑨片刻不言，朱徽媞微微歪着脑袋，面上露出些懵懂，像他曾在山中打猎时见到的小狐狸，常年不见人类，若幻化成人，想必便是如此纯真又艳丽的神情，黎瑨不禁有些晃神。

　　“大人？”

　　黎瑨不动声色，稍稍转开目光，“入京一途，处处皆如入虎穴狼巢，卑职不希望公主，再像还在宫里那样，不知该如何独自生存。”他说完，目光又回到她脸上，沉默片刻，“我不愿公主置身于那样无知的危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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