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燕

　　朱徽媞与黎瑨正待下楼，便听见一伙人吵吵嚷嚷的进到驿站院中，二人不及避开，只不露声色地下楼去。

　　只见几名头戴网巾，腰挎朴刀的布衣人在院中自马上下来，操着口乡音叫驿卒拿水喂马。

　　二人未刻意避开几人，朱徽媞只若无其事地在门口候着黎瑨牵马来。日光不知何时藏在云后，天边涌着滚滚云浪，如同天上银河给人卸了闸，不出时便要朝人间倾泻而下。

　　凤阳虽位于淮河中下游地，却较其他地方勉强算的是一马平川，南部尚有山峦，再往北则越发平坦，一直可望见天边，隐隐可见皇陵威势。

　　朱徽媞本稍稍避着一众人等，只听众人忽然有些喧嚷，隐隐可见两人自驿站门中进来，行云流水般将手中缰绳交于他人。朱徽媞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竟是日前在堂中见过的出家人与似在堂中见过的一短褐男子同行。

　　朱徽媞初见他时他坐在桌后不曾在意，此时才发觉这二人简直可以说是高的离奇，足有六尺有余。更何况那和尚手中禅杖通体乌黑，一头如枪尖，穿有铁环，教人难能不注意到。

　　朱徽媞难免有些好奇，目光不自觉定过去，那短褐男子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他生的腰细膀阔，一张圆脸略显黝黑，目光带着几分机警，如锋般削过来。朱徽媞自然不怕，只是那人此举，只引的众人目光皆落在她脸上。

　　那张明艳逼人的脸，虽稍稍收敛却依旧单纯却大胆的目光，即便是身着平民布衫，只消这双眼睛，便一眼能看出并非寻常女子。朱徽媞片刻收回目光，暗暗后悔自己的疏忽。

　　朱徽媞再未与他对视，却直觉那男子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几乎只时片刻便举步到朱徽媞面前过来。朱徽媞才思量如何与他交谈，便觉身前一黯。

　　黎瑨身长亦将近六尺，在男子中本已算高挺，只是面前短褐男子比黎瑨还高上几分。好在黎瑨在锦衣卫历练多年，没少与朝中肱骨重臣相对，若是有意沉下脸，一身煞气连朱徽媞难免有几分心悸，岂会将眼前士庶放在眼里。

　　只听黎瑨声音冷肃，简直能冻死人，“兄台所为何事？”

　　短褐男子并未立时答话，稍稍矮着眼睛看黎瑨，像是在等黎瑨继续。

　　黎瑨岂会给他这点小伎俩唬住，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眼睛，丝毫不落下风。短褐男子又与他相对半晌，才抱拳道，“不知兄弟与姑娘到中都何事。”

　　朱徽媞即是未看，也可见黎瑨眼中冷笑，“在下与内子正赴济宁探亲，路过而已，不知兄弟？”

　　短褐男子听了，也没有什么反应，只和气道，“在下见如此漂亮的娘子孤身一人，只想提醒娘子此地今日不慎太平，还是早些远离的好，若有兄弟同行，”那人目光稍敛，上下打量他片刻，继而笑道，“想必无需在下担心了。”

　　他这话岂止是无礼，简直轻浮至极。朱徽媞哪里听过这等狂言浪语，只觉得羞愤难忍，顿时火冒三丈，目光自黎瑨肩头越过，沉声斥道，“你这狂徒，怎敢如此放肆！”

　　她本稍稍侧身像二人站着，此时微微侧脸，一双琥珀色的瞳孔迳自逼视着他。她虽如此呵斥，声音不尖，甚至有几分低沉，却仿佛将周身气压都压低几分，虽再无多余作为，一时间好像真能人唬住。

　　黎瑨面色不虞，却未做什么表现，只是一手在身后安抚朱徽媞，片刻后才双手持刀抱拳又冷笑道，“如此，在下替内子谢过。”说完再不同这男子寒暄纠缠，稍回头想朱徽媞略显冷声道，“走吧。”

　　朱徽媞深知这一众人等必不是普通角色，一干乱党将行就时，不是纠缠此事的时候，半个目光也再未施舍此人，兀自扶鞍上马，一拉缰绳，率先出门去了。

　　黎瑨眼见她先去门外，手不自觉扶上刀柄，面前男子虽高他几寸，黎瑨却未抬头，只稍稍抬着眼皮看他。他眼睛不大，如此抬眼，小半瞳孔都没入上眼，加之他的瞳色与朱徽媞那种稍浅因此显得剔透的瞳色不同，黝黑沉郁稍稍带着苦色，由此便越让人觉得阴恻恻的。

　　院中众人皆感受到二人间不同寻常的氛围，一时间鸦雀无声。二人对峙片刻，那人侧身，黎瑨方才过去，便听身后有人上前与那人交谈，迅速上马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朱徽媞已走开一段距离，在驿站五百里外候着他，黎瑨赶上去，朱徽媞见他来，远远的便转了马头。二人尚未有半个字的交谈，却言不由衷，疾速往北而去。

　　天启四年七月四日，一乘快马持北镇抚司令牌进入凤阳县城。

　　从守城戍卫到进城耕贩无不人心惶惶，当天便有大队官兵出城入山，相传是明光宗之妃，当今圣上之养母，光宗四子怀惠王朱由模、八女乐安公主朱徽媞之母，在自南京归往北京途中，于据凤阳县城九十里处遭遇山洪。康妃因于车中并无大碍，其女乐安公主当即被山洪冲走，至今不知去向，

　　官府于三日内在周边山中进行大范围排查搜索，后因故暂停，回城修整。

　　而此时朱徽媞与黎瑨正加紧快马沿路狂奔。

　　生在皇家院内，受皇家教养，只要朱徽媞愿意，其实平日里出门连脚都不用带。此时大明虽轻骑射，皇家高阁等少不得各类奇巧淫技助兴，马球便是其中之一。

　　马球为唐时盛行皇家运动，相传武皇便最擅马球，寻常人等难以相较。

　　朱徽媞自小活泼大胆，虽有些小孩子常见的懒惰，却对这一旧时运动便极为热衷，光宗为太子时，便早叫擅御马之人亲授朱徽媞马术。这项旧时的运动如今已不算盛行，可是朱徽媞喜欢，南都留守贵人多闲赋，康妃看朱徽媞多日无聊，有时也会替她聚集一众好手找乐子。因此朱徽媞其余运动不谈，马术却是极佳，黎瑨多年在外常御马之人，也能齐头并进。

　　如此祸乱横生之世，生存尚且艰难，寻常人家女子，哪有功夫精炼百无一用的御马之技。

　　二人奔袭数里，太阳西行多时，朱徽媞骑术尚佳，却有些体力不支，她坐下马步稍缓，黎瑨间路边密林中稍有间隙，稍稍勒马，叫朱徽媞在此地休息。

　　朱徽媞就着水壶慢慢喝水，黎瑨则在几步之外自灌木丛后向外站着，两匹马自行寻找路边的青草，鼻间有间歇性的喘息声，才叫这沉静的官道有一丝生气。

　　他们快马奔袭有两个时辰，已行过二十里。朱徽媞在原地歇了片刻，心跳已平复许多，胸中积热也散了大半。

　　“刚才那些人，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知道李康妃队伍在途中遇险，知道她同队伍失散，知道她就近在咫尺。

　　那伙人并未刻意隐藏一般，有种十拿九稳的自信，可攻下此城，才教人已经几乎可以确定，朱徽媞方才一时冲动，心知自己有些露了样子，心中自有些担心。

　　方才那人一进驿站大门，黎瑨便注意到他了，此人一身短褐，其貌不扬，唯一可取便是身量极高，身量过高之人常习惯伛背缩肩。此人确实少见的山间苍松般拔地倚天，几句话便将众人乱议止住，显然是以他为领袖。

　　黎瑨回身往她面前靠近几步，又惯性的向侧边走，他们仅二人同行，此时险恶，并非一人之力所能抵挡，朱徽媞也并非众人传言中那个只知任性，行事跋扈的皇女，“卑职不说，公主想必也能看来，如此行事之人，实非寻常百姓。此人脚步虽轻，却极为沉稳，没有丝毫拖沓，寻常这等身量之人，举手投足多有些不协调，此人却无丝毫违和。公主想必也注意到那个与他同行的僧人，他手中禅杖铁质，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在他手中却恍若浮毛，此二人定为习武之人。”

　　各中意思，不言而喻。

　　“军户不可与寻常起义军相论，他们多少受过训练，又是世代相袭，多有技法。这伙人此行，多半就是据说意图攻打凤阳的军户，此时尚未听说有大批军马来援，凤阳有城无郭，实非难攻之城。这伙人临攻城时在城内放出消息，城内军民人心惶惶，行事又如此嚣张，若当真援兵不及，没准还真是十拿九稳。”

　　朱徽媞喝饱了水，却把水壶捧在手里，静静的看着，沉吟半晌才道，“大人见过方才几人，不知有几分把握。”

　　黎瑨不知该不该和朱徽媞说实话，黎瑨毕竟锦衣卫世家出身，其实就这队伍，虽不至于说是乌合之众，难说黎瑨对手。只是他尚不知其势力深浅，就其一路东行，胆敢觊觎这龙兴之地而言，便知这支逆贼队伍必然不是吃白饭的。

　　如果只有他一人尚敢一搏，却不敢带朱徽媞冒这个险。“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黎瑨停在朱徽媞面前，他们周身本尽是茂密树丛，枝叶几乎将天空封住，全靠他们进来的缺口才补上些视觉。他正站在她身前，一下便将光照挡了大半。

　　一束璀璨的日光从树叶间隙射下来，正落在黎瑨脚下，朱徽媞定定地看着。

　　黎瑨最终还是将二人最真实的处境告诉她，“不瞒公主说，就方才驿站中人，此时应无暇顾及尚且不能确定身份的你我二人，即便真正面相较，就他们几人，卑职不足为惧，可是若他们有意于此，又敢于一赌。”

　　“除驿站中几人外，不明其他人等如何，若他们愿为你我二人身份一赌，难保他们不会再加派其他人手人手，追击我们。”

　　“若卑职独自一人，还敢赌这一把。可公主千金之躯，卑职岂敢冒险，如今只有入城再静观其变。”

　　朱徽媞正要说什么，却被黎瑨突然示意噤声，天地间静连一丝风声也没有，仿佛即便有云经过也能入耳。黎瑨突然动作，一把便将朱徽媞拉起来，急步向路旁奔去，沉声喝道，“上马。”

　　朱徽媞像是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四肢却已经有了动作，一扶鞍便跨在马上。耳边骤然响起空气急速奔腾的声音，马蹄如雨纷乱，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朱徽媞一张嘴，热风尽数灌进腹中，“黎瑨，皇陵如今过了吗？”黎瑨并未答话，一双眼睛却是了悟的神色，朱徽媞扬了扬下巴，“带路！”

　　她话音未落，黎瑨却反而落后两步，朱徽媞不知何故，侧脸看他，只见他手中银光一闪，挥臂便没入朱徽媞坐骑臀上，棕马受了刺激，扬蹄嘶鸣，朱徽媞明显感觉速度加快不少。逆贼队伍敢至凤阳一带，必定已成气候，装备马匹想必不是他们座下寻常跑马可比，只能以外力刺激，方可一搏。黎瑨很快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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