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巷迷梦

　　蜀葵也告别了苏铤夫妇，带着采茜和随从启程回家。来时她满面愁容，归时却心有喜悦，苏枚已经差人护送父亲回甘州，自己紧赶慢赶，不过几日后就能再与父亲相见，她自是深感快慰。

　　只有一个人让她担忧，便是没打招呼就从苏家悄悄先离开的重绛，蜀葵初时生气，转念一想，自己的马车虽不够快，或许燕秋薇和苏颜快马加鞭，很快便能追上重绛。

　　罢了，等回到甘州，再教训她胆大妄为也不迟。

　　天刚刚亮，萧蓝二人便欲从梨花客舍离开，而此时又有一个大问题，重绛不会骑马，再雇辆马车走起来却不够快，王真很快就会知道他们离京消息，定派人来追赶，多拖延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她看了看萧佩的马，又看了看他，却发现他正好整以暇地观察着自己的纠结神情。

　　她于是更踌躇了，可是别无他法。

　　重绛蹭到他马匹前，“你你这马，可好相处？”

　　他笑笑，“温顺得不能再温顺了，从不给某脸色看。”

　　她镇定自若地点头，“如此，我们便共乘一骑吧。”

　　见他望望那马，复又打量自己，重绛补充一句，“我身量不高，兼重量轻，想来不会令它太为难。”

　　他再笑笑，“娘子说笑了，你都不觉为难，它有何可为难的？”

　　萧佩跨上马，伸手一牵，重绛便稳稳当当坐在他身前，被他虚虚环在臂弯里，他一抖缰绳，骏马扬蹄奔驰上了官道。

　　重绛上回学骑马，说来是骑，其实全由萧佩控制着缰绳，让马匹小步慢慢跑着，此时此刻，她耳畔却真是风声呼啸，不断擦过她面颊，她一颗心在持续颠簸中始终悬空，手心也有汗水源源不绝地渗出来。起初她还想着跟他保持一些细微距离，但下意识地向身后那一方胸膛越贴越近。

　　他感受到她的害怕，没有过多犹豫，腾出一只手，揽住她的纤腰。

　　他掌心还是干燥温暖，不用想，她觉得自己的脸再次红透到耳根，且定会被他瞧见。

　　疾驰许久，时近正午，他们下马找了一处水边，灌满水囊，相对分食干粮。

　　重绛的包裹行李昨夜不知丢在何处，钱没了也罢，连衣衫也没带得一件，她暗中发愁，等下一个城镇到了，该不该拿耳上这对耳坠去换几身换洗衣服？此物还是蜀葵送她的生辰礼物……

　　想到蜀葵，她忽记起宛芳堂，还有走水的那一晚，重绛抬眼，偷偷看了一下萧佩，他专心致志吃着手中食物，一副怡然模样。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说起来，那日在宛芳堂，真是你救的我？”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是我。”

　　“那，蜀葵为何说是苏颜？”

　　“自然也是他。”

　　重绛想上去揪他衣领，记着自己好歹也是淑女，于是身子未动，只拧眉专注看他。

　　萧佩饮下一口水，将水囊递回给她，“那日我接到姜游线报，半夜有人溜到宛芳堂附近探头探脑，我正走到沁红巷口，便看到浓烟升起。”

　　“我让姜游先回药铺，自己翻墙进了后宅，就见苏颜把薛蜀葵先救了出来，然后他又要往火场里冲，被底下人拉住不让。”

　　“他救薛蜀葵之时，我已悄悄从窗子跳进里间你的屋子，带着你正往外跑，忽而苏颜又返回来，边喊你边冲到这边来，我心想他未见过我，且我半夜三更出现在火场，恐令人起疑，就把你放在外间屋，跳窗走了，故而是他和他随从将你背出火场的。是他救的，倒也没错。”

　　她低头不语，他说带着她，其实是抱，那抱起她的人，果然是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羞涩，她此刻竟感到自己如此笨拙，连句谢也说不出口。

　　“就只这样？”她轻声问。

　　他似在极力思索，又道：“我见他背薛娘子一溜烟便奔出门外，我可落后了他许多，想来是你和薛娘子分量不同之故。”

　　重绛微笑，再与他多说一句，就是那天字第一号傻子。

　　萧佩一瞥，看她不再言语，心下暗笑。默默忆起当日救她的情形，他自火海里将她抱出，探她脉相平稳，方才悄然离去。抓药回到了宛芳堂，他立在众人之后，望着初初醒来的她，淡衫薄罗，轻颦双黛。忧惧惊惶之中，乱发素服不掩丽质，他想起姜游说的话来，这二位美人，真灼若芙蕖，灿如芍药。

　　这日傍晚，他们到了刻州境内。

　　萧佩将重绛安顿好，便说要出门，重绛还未作声，他道：“你这次若想跟着，倒是可以。”

　　她一脸狐疑跟随他出门，直到到了一家布庄门口，方才明白他用意。

　　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一套绛色男装，让掌柜请人立刻将此衣改作她的尺码。

　　重绛想，他什么也不说，原来早就想到了此处，微微动容，目光移到他面上。

　　萧佩感受到她视线投来，低声向她解释道：“你我要赶路，故而来不及替你量体裁衣、现做衣物，只能如此，你且将就下罢。”

　　说完，他侧首，飞快打量她一眼。

　　“你叫重绛，我却从未见过你穿红衣。”

　　初次相见时，她穿着一身杏黄衫子，甚是好看，自此以后，他在道上遇见身着杏黄衣裳的少女，总忍不住看上一眼，每每失望，心里始终存有期盼，有一日遇到的会是她。

　　她嗫嚅，“你我统共也没相处多久……”心内却为他这点细致而喜悦。

　　蜀葵自幼喜爱红衣，她偏爱蓝青和杏黄之类，这些年来父母接连病故，她于衣着上更加素净，除了腕间金镯和蜀葵所赠的耳坠，连饰物也少佩戴。

　　不过……那是他的衣衫啊，重绛想到此处，面飞红云。

　　趁布店为她改制的功夫，萧佩带着重绛七拐八绕，来到一处食肆门口，却是一处胡饼铺。

　　他问，“可听过此间胡饼？滋味胜过京中许多。”

　　重绛扯扯他衣袖，“我不喜食胡饼，你知道的。”

　　他道：“那也无妨，你且来尝尝那樱桃毕罗？”

　　重绛从前在京城，倒是尝过蟹黄毕罗，其味鲜美无匹，叫她和苏颜都念念不忘。她喜好甜食，这樱桃毕罗听起来就甜美新鲜，令人食指大动。她不由得憧憬地看着萧佩，乖乖点头。

　　两人落座后不多时，胡饼和毕罗就摆上桌来，那樱桃毕罗洁白外皮晶莹半透，隐约可见其中红艳的樱桃馅料，其上以模具压出一个樱字，玲珑别致，色泽诱人。

　　重绛内心雀跃，低首尝了一口，“此物明明是蒸制的，吃起来却沁凉可口，想是用泉水或冰块镇过？”

　　他点头，她晃了晃手中小勺，“你怎知此间有这美味？”

　　这回萧佩放下手中胡饼，略略偏头看了看窗外，等她将那份毕罗吃完，他才开口，唇角浮起一缕怅惘笑意。

　　“少时来过刻州，是阿兄领我来吃的。”

　　重绛心头一紧，初见时的小郎君，腰间缠着白布，凄凉悲伤的眼神，她不曾告诉他，她从未忘记过。

　　尤其是她经历过祖父、母亲、父亲的离世后，对年少时那双清明锐利的双眼，和他离去时忽然变得坚韧有力的背影，印象更加清晰。

　　他不只是多年前，她在甘州王氏老宅见到的一个同龄少年。

　　他见证过她孩提时最后的欢乐，也让她在怀念亲人的每个深夜里，深深牵挂过。

　　当她能对他的悲伤感同身受时，她在心底默默希望，小郎君，愿别后，君一切安好。

　　可如今他就近在自己眼前，她道不出一句安慰之言。

　　“当日你，可是在为你阿兄……”

　　半晌，重绛迟疑地问道。

　　他又颔首，同时迅速站起身来，“可饱了？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她与他并肩而行，一路无话，天上星河灿烂，坊内酒肆中笑语喧哗，仿佛都与两人无关。

　　回到客舍后，不多时，有人叩响重绛的房门。她默默拉开门扇，是他捧着一套绛衣站在门外。

　　萧佩将改好的男装放下，道：“早些歇息，明日还要继续赶路。”看她走回原地坐着不动，补上一句，“这衣裳匆匆改就，若有不合身之处，也暂且穿着，到了甘州再说，赶路的干粮和盘缠我也备好，你不必担心。”

　　“昨日你有只鞋破了，新的鞋袜我亦替你买了，稍后他们会让人送来。”

　　她把头轻轻靠在膝上，道：“你，你不用做这些。”

　　“我，我自从年初在甘州见到你，便觉你有几分熟悉，觉得你……是不是我家故交，遇上难处，前来求助投靠，又不好意思说明身份。你这样品格的人，想来是有点傲气的，既然你不说，我也就不多问，反正我心底，从未当你是仆役。”

　　他怔忡一下，平静道：“是，娘子从未轻贱苛责于我，临了，工钱和盘缠也给的丰厚。”

　　她只是未认出他，而他，重逢后的第一眼，便将她和记忆中那纯真笑颜，重叠在一起。他早知道她是谁，天长路远，隔了这九年时光，他们终究还是在这旧日老宅再见，重拾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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