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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摘去招牌的来来客栈停业多日,闲置的桌椅板凳全都落满了浮灰。
随手摸了一下够演一出空城计的店面柜台,唐诗搓着指头失笑不已,“看来姓齐的能忍下脾气没在交接时放火烧屋也是海量了……”
刚才她闲来无事楼上楼下查看了一番,大堂内外从掌柜到打杂的全都走光了不说,连算盘都没给后来的东家留下一把,唯独客房和大门的钥匙还在原位。
这会儿齐升升三更天撞鬼的传闻早随着商客的离去传得人尽皆知,想要招工怕是难度不小,保不齐还会有人横插一档故意为难。
幸而唐诗的心思全不在生意上,又怎么会在意这些琐事。
她把前面的大门一锁,轻车熟路绕到了那夜与紫云飞合计作弄齐升升的小院。
荒废的小院中连门前两盆摆着唬人的花草都干蔫了不少,想是因为齐家仆人不敢入院的缘故。
唐诗进门先把尚未燃尽的数排白蜡收了留做他用,接着就照葫芦画瓢将埋在底下的棺材启了出来。
蔗姑当日说过,如若不动棺木内里的尸虫至多几十年间就会自行消亡,危害不到平常百姓。
唐诗舍不得辛苦积攒下来的灵气,又因近来于符箓一道多有进益,便用事先准备好的金刚镇妖符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将棺木气孔一一封死。
怕这一招不保险,她还把棺木扛到花园子里晒了一会儿月亮,不见尸虫蠢动才连夜将这具离家多日的寿材物归原主。
等过旬余不见异动,唐诗又把主意打到了空置的客栈上。
盯着齐家祖坟的时候她也不是白闲着的,每日里带着竹子一起把临近县城挨个走了一遍,收集了好些衣食吃用不算,还把客栈急需的被褥碗碟给备齐了。
这天趁着县里赶大集,唐诗一早就把亲手打造的牌匾挂了上去。
斜对面售卖咸脆花生的小哥第一个发现了客栈的动静,“呦,这是预备重新开张了?”
他在来来客栈旁边做了好几年的买卖,仗着齐家的好生意着实占了不少便宜,要不是当初撞鬼那事儿闹得太大了,还真不愿意挪地方。
他一说话,旁边粮油店的老板也露头看了一眼,“‘爱来不来’?呦呵,好大的口气,这是盼着来人还是赶客呢!”
“您还不知道吧?”
田顺麻利地装了包热乎乎的花生递过去,“客栈换东家了,前儿掌柜的刚撤走,我就见一年岁不大的姑娘来回进出了好几趟。您说这人胆气壮不壮,旁人眼下都恨不得躲着这地儿走,偏她还把铺面盘下来了。”
“你小子眼睛还挺尖的,别是看上人家了吧。”
丁茂手上剥着果肉嘴里还不忘发牢骚,“我早看准了齐家的买卖长不了!想当年我爷爷那辈就和他家打过交道,两分钱的上等白米硬是能吹毛求疵给你压到一分八去,那真叫往死了抠搜!现下怎么样,我们丁家米铺都卖出半个省城去了,他还在老地方趴窝呢!”
听说最近从国外回来的齐家小子又要鼓捣什么纺织厂,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业都没摆弄明白还去折腾洋人的东西,真是教人笑掉大牙。
“就是!”
田顺也跟着踩一脚,“老话说的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一屋子小人又有什么留给儿孙败坏的!”
“你小子今天这嘴不是抹蜜了吧?”
丁茂拍了拍粘身的红衣,“怎么,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那倒不至于,大树底下好乘凉,好歹我这是借着丁爷的福荫……”
田顺搓搓手,“就是托您捎来的四粒红快卖光了,您看,能不能再行个方便顺我一道?我也不独要好的,就把那仓库里挑剩下的匀些过来就成!”
“我说顺子,你这买卖做得够精的!”
丁茂打量着那副黑底红漆的寒酸招牌,“想要我匀你些也不难,陪我去对面客栈走一趟吧!”
“啊?”
田顺苦着脸,“丁爷,您这可是难住小的了……”
“亏你还是个爷们,晴天白日有什么可怕的!”
丁茂说着就抬腿迈过了大路,“别说我不关照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田顺走了几步觉得心里不落底,回身把那半米多长的大炒勺抓上了才跟着前面的大爷进了爱来不来。
大堂里只有一个疑似老板的姑娘坐在柜台后面,听见有人进门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照旧自顾自的看着手里的书。
丁茂的眼神从自弹自唱的留声机转到了用透明玻璃打造的食品柜上,“今儿这是开业了?怎么没把菜牌挂出来?”
唐诗抽空看了看和齐升升体型不相上下的胖老板,“没菜牌,看着吃。”
“看着吃?”
丁茂乐了,“你这荤素酱炸一样不缺,总不能都是一个价码吧?”
“还真是一个价码。”
唐诗一本正经地说着能让世人惊掉下巴的糊涂话,“不管是史籍传记还是诗词歌赋,只要进店的客人能拿出一则我没见过又绝非杜撰的典故,这店里的俗物一概任君取用。”
田顺听了连连咋舌,“我的乖乖,我活了这老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做生意的……”
见掌柜这话不似作伪,丁茂快步走到台阶朝着守在粮油店的小厮喊道:“来喜!去把往年收粮时从乡民家里收来的旧物拿来!”
外面不知是谁应了一声,不多会儿就跑来一个腿脚伶俐的瘦高仆从,手里还捧着挺大的斑驳木箱,“老爷,您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放下吧。”
挥退仆人,丁茂从中取出一本灰扑扑的册子,笑谈道:“农人靠天吃饭,有时年景不好筹不上吃用,就有那落败的人家把祖上传下来的书本用具换钱使。我也不缺这些,你给评判评判,够不够得上三餐饭钱?”
唐诗低头看了一会儿,还真让她找出一本遗失的手稿,虽不是大家所书却也胜在独一无二,“单凭这本就够开销了,客官若是愿意留下就是吃到歇业也无妨。不过我这店里的规矩不同旁处,想要吃用什么须得自己动手。”
这个看似刁难的条件非但没有难住丁茂,反倒让他起了兴致,“行,今天老爷我就试试一个人用膳的滋味。”
到底是生意人出身,他在柜子前面稍微琢磨一番就弄明白了用法,自己先从左面取了餐盘筷子,挨个玻璃门开一次就拿齐了冷热餐点。
跟在后面的田顺急得不行,尤其是看见一整柜子寻常人家极难吃到的杂果奶油冰碗时更是心痒难耐,“丁爷,您先用着,小的也回去找找祖宗留下的家当!”
他这一走竟是连摊子也顾不得了,也让城里新来了个傻子只要给本闲书就包吃喝的趣闻传得满街都是。
这下可好,不等丁茂吃完饭,不管是想要占便宜还是穷得端不上碗的就近邻家全都挤进了客栈,一个个争先恐后想要推荐手上的传世孤本。
有竹子把关,想要浑水摸鱼的无赖全被一块粗面饼子打发了出去,满屋人只剩下一个前朝的老秀才侥幸入选。
晌午,阿威指挥着巡逻队的队员抬进来一个带锁的铁皮箱子,“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往日里缴获的,唐老板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竹子急忙报信,“主人,他拿来的都是些禁\书,市面虽是没得卖,不过也没什么价值。”
唐诗一面招呼巡逻队用饭,一面暗地里搭话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林九也说过阿威这个人除了爱贪小便宜没别的缺点,就当是花钱请保安吧。”
后续发展果然应准了她的猜测,看在林九的面子上阿威并没有得寸进尺,偶尔遇上耍赖不肯走的混子还会帮着震慑一二,倒让客栈得了不少清净。
月底盘账,紫云飞把算盘拨得啪啪响,“这才半个月功夫就吃进去了二十多只鸡,过年都不用上这么多的供!”
“问何日文章有价,混龙蛇,难分真与假!”
她一生气就要唱起来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为什么偏要做这赔本的买卖,我啊,隔着几层墙坐在院子里都听见别人骂你痴啊!”
“那你又是为什么偏要守在院子里不肯投胎呢?做人做鬼还不都是苦乐自知,你理他们干嘛!”
受不住小姐的功力,唐诗无奈地掏了掏耳朵,庆幸她还不知道自家撒出去的金银都是实打实的手工切割,否则吃上一车元宝蜡烛也难免起火。
紫云飞心知对方是故意提起那件事来堵她的嘴,恨得一跺脚,“唉,我真是懒得说你!”
“别急着走啊,晚上还有你最爱的菱角冰!”
见小姐一溜烟钻进了地里,唐诗才笑着收起散乱的账册,“这几日忙着收书也没去义庄,小铃铛准该念叨咱们了。”
竹子皱皱鼻子,“主人最爱自作多情,只怕那些小鬼想念阳间的吃食要多过你呢!”
“那又有什么的,总归咱们是得了好处。”
唐诗抱起赖在花丛不肯出来的小黑,“再说了要是没有小铃铛帮忙,我又上哪淘换茅山咒术去?况且人家也不是白吃的,不是还留下好多肥料么。”
哪怕不念上述好处,单看在一众小鬼可怜巴巴的困在坛子里不得转生的份,也该好好怜惜他们。
转头给羞于见人的小姐留下说明去处的书信,唐诗便带着两个宠物和提前收拾好的包袱出门了。
她在店里住了多日,街上的人家早就习惯了这位脾气古怪的同行,见面也不妨碍招呼一声。
“唐老板,您这是出门呢?”
田顺点头哈腰地凑到跟前,虽说他终究没能蹭上白吃白喝的好日子,却也占着近邻的便宜与客栈定下了每月提供百斤炒货的生意,如今见了大主顾自然热络些。
“嗯,有事去乡下一趟。”
唐诗想着还要在义庄住上一夜,托他帮忙带句话,“若有送书的上门让他们明天再来。”
辞过田顺将要走,前头又来了几个穿着黑袍子的洋人堵在街上,见着人就发一张手抄的传单,口中还念念有词。
“圣心堂,南巷八十二号?”
唐诗口中默念着最后几个字,“你觉不觉得这个地址好像在哪里听过?”
“有啊,在林师傅那里。”
比起凭着个人喜好选择性记忆的主人,竹子才是真正的无差别收录,“还有那晚说要答谢你的张俏一家也住在南巷。”
“这还真是巧了。”
提起张家人,唐诗少不得就要想起那壶参汤,“齐耀祖还真是好算计,你猜洋人究竟知不知道这栋刚刚落成的教堂是建在凶名在外的花楼上的?”
现在想来,齐家恐怕早就借着修建教堂的名头把醉红轩从里到外翻了一遍,连李二少舍命换来的两万块大洋也易主了。
“应该不知道吧?洋修士连僵尸和鬼物都不相信,又怎么会畏惧一栋死过人的房子,无所不能的主自然会压制一切有形与无形的魔鬼。”
竹子说完又补充一句,“就是不晓得林师傅在面对西方的魔鬼时是否也会如此的自信了。”
这话让唐诗忍不住发笑,“但愿届时你我有幸目睹这出好戏。”
说过几句闲话,她仍是按照原定路线往城门走,无意中错过了一位前来求助的老熟人。
“神父!”
瘦脱了形的张俏抱着刚刚满月的儿子哀哀上前,“我想求你给这孩子洗礼……”
“我的孩子,这正是我漂洋过海来到此处的意义所在。”
老神父一脸慈祥地问道:“你本人已经施行圣洗了吗?”
张俏难堪地摇摇头,“对不起,神父,我的家人并不是虔诚的信徒。只有这个孩子,我渴盼他能得到天主的助佑……”
作为一个母亲,她没法说出自己的儿子早在出生时便受到了谣言的中伤,也不愿相信他是一个被魔鬼诅咒的异端,只要一切恢复原状,那些盘踞在她和幼子生命中的阴影也将随着主的垂怜烟消云散。
与彼得神父约好受洗时间后,张俏抱着孩子慢慢走回了南巷的新家。
这座只有三间正房的小院是她用嫁妆钱租来的,和张记油坊只隔了一条街,左右邻里也多是衣食无忧的富足之家。
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刚刚走在巷子还能闻到些许香气,院子里的味道却冲得吓人。
张俏从小在磨坊长大,粮食的清香、饼渣的油腻,还有榨油工人满身大汗时的体臭,可以说各种糅合在一处的古怪味道她都尝试过,却从没有一种能像漂浮在院子里的这般让人作呕。
就像是……就像是把一个埋在冰层下面的死人重新加热熬化了一样……
大人尚且还能忍耐,怀里的婴儿憋红了脸,终于低声哭了出来。
“俏儿,你回来了。”
姜寡妇垂着眼走出厨房,手里端着一碗飘着黑色粉末的热汤,“这是我从神婆那里求来的,你把它喝了吧。”
张俏捂着嘴一言不发,好半晌才哽咽道:“妈,虎子不是妖孽转世,他不是……”
“妈知道你委屈,可你也得为阿荣想想。”
姜寡妇也抹起了眼泪,“自从你怀了这一胎,咱家的大祸小灾就没断过。好容易熬到你平安生产,阿荣他又……你难道要他一辈子关在房里不见天日?”
“妈,你别说了!”
张俏狠下心接过海碗,“我喝!”
闭着眼睛把那些蠕动的虫子咽进嘴里,她强忍着恶心说道:“我去看看阿荣。”
“等一下。”
姜寡妇拦住她,“你出去一天也累了,我帮你照顾虎子吧。”
“妈……”
张俏哆嗦着嘴唇,“你小心些,别吓着孩子……”
姜寡妇抱着犹在哭泣的孙儿哄了哄,“看你这话说的,我是姜寿的亲奶奶,你疑心谁也不能疑心我啊!”
张俏勉强露了个笑脸,“那我进屋去了。”
天色渐渐黑了,遮着厚重帘布的屋子连一丝光亮都没有。
进门的一瞬间张俏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等她觉察到这样下去只能让自己加倍受苦才浅浅地喘了一口气。
“难受?恶心?”
坐在阴影里的男人刻薄道:“想吐就吐吧,总不会更坏了……”
“阿荣,你别误会。”
张俏压住胸口,“我刚喝了妈熬好的药汤,不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我?这句话你敢对着我说吗?敢吗?!”
姜荣缓缓站起身,一步一顿地挪到女人面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的丈夫!一个被活剥了人皮的恶鬼!”
张俏猛地抬起头,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陡然绷圆,“阿荣……”
在她面前站定的却再也不是那个彬彬有礼的意中人,而是一滩布满了青绿霉斑的烂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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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唐诗:以后还是固定更新时间吧,不下刀子就定在晚上六点?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