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小舟虽则脱险，却到底病情未愈，因便昏沉一梦，直至夕阳西沉才醒转。室内不见晶英，倒是典娘守在榻前殷切相望，眼圈红着，好似随时都要掉泪。

　　“你都知道了？”小舟笑着缓缓坐起，拉住了典娘的手，“来了多久了？别担心，我早就没事了。”

　　典娘摇摇头，神情沮丧：“昨夜我回来时已晚了，你房中也暗着，我自然以为你是睡下了。对不起，我差点害了你！”

　　“我也不知自己不宜饮酒，何况是你？我不怪你。”小舟又凑近了些安慰典娘，想此事不过是个意外，轻舒了口气又道：“只是你怎么突然要我向广平王敬酒呢？那一下真吓着我了。”

　　小舟岂知典娘是故意使坏，典娘亦不可能教她瞧出来，便低了眼睛，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才道：“我就是一时兴起，玩笑而已。训哥哥已经凶了我好一顿，我再也不敢胡闹了！”

　　“训哥骂你了啊？”小舟想着早晨王训质问小婢的样子，更觉典娘受了委屈，还心疼起来，伸手在她背上不停拍抚。

　　正此时，晶英端着个铜盆走进了内室，见二人密语，行礼轻道：“二位娘子有话等等再说，奴婢要先为卢娘子洗身了。这是医者开的外用方子，熬成药汤擦洗红疹，退得快些。”

　　小舟自知身上起了大片疹子，却不想被照顾得这般仔细，一时羞惭，又不好浪费、推辞了这心意，只点头道：“实在有劳了。”

　　“晶英，让我来吧，我也赎些罪过。”小舟便自宽衣解带，倒不料典娘忽然伸手接了晶英刚从汤盆里拧出的白巾。

　　“谁要你赎罪？你怕不是又要闹我。”小舟见状只打趣道。

　　“你现是金贵之身，我有几个胆子？”典娘噘嘴一句，坐正身子即为小舟擦拭起来，一点一点轻掖着，倒也算用心。

　　晶英一旁看着，觉得她二人到底还是孩子气，便也不声不响，只给典娘打下手，来往递送拧好的面巾。可不过几回之后，典娘渐渐停了下来，两眼发直地盯着小舟的脊背，莫名入神。

　　小舟天生丽质，并不只在一张标致面孔，其体态肌肤亦格外细嫩，即使如今出了红疹，也像是白雪里绽开的红梅，不但不丑，反是别样美妙。典娘看在眼里，是不自觉地恍惚了。

　　“小娘子可是累了？还是奴婢来吧。”晶英瞧出些异常，不便去问，说着将白巾取回。

　　“哦，没有。”典娘醒过神，笑而掩饰，“小舟，我还有事先去了，晚些再来瞧你，你好好歇着。”

　　“你去吧，不必顾着我。”小舟并不在乎这些，只随和说道。

　　典娘点了点头，也与晶英稍作致意，起身离去。晶英继续为小舟擦拭，此间一时无话。

　　典娘哪里有事要忙，不过径直回了自己寝房，进门见飞红靠在窗台下打盹，登时脸色大变，上前抬脚就揣，喊道：

　　“贱奴！我一时不在，你就犯浑！什么地方容得你撒野！”

　　飞红吃痛惊醒，滚倒在地，不敢辩解一句，又连忙爬到典娘脚下。她跟了典娘六七年，清楚这祖宗的脾气，必是哪里受了气来的，否则也不会单为她偷懒如此大怒。

　　“去取热水来，我要净面。”典娘走到妆台前坐下，对镜抚脸，忽冷冷地说了句。

　　飞红更不敢迟疑，趁着话音便跑了出去，片刻即回，双手端盆送到典娘身畔：“按娘子平素的习惯，放了珍珠粉，兑了百英露。”

　　典娘面无表情地拧起盆中面巾，一整块盖在了脸上，热气氤氲散开，轻云薄雾般，待取下时，巾上染了一片朱红的胭脂。她今日未及细细打扮便被王训叫去数落了一顿，这浓重的胭脂是去见小舟前刻意抹上的，这样才显得像是真伤心。

　　典娘劝酒是存了恶意，但她没想到是这般后果，不但未令小舟出丑，反是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李俶没将她放在眼里，王训更为小舟第一次斥责了她，一切都成了她自作自受。

　　典娘一点儿也不甘心，妒火中烧，恨海难填。

　　“哼！”越想越不堪，她猛将面巾摔到盆里，水花溅了飞红满身，“什么珍珠粉、百英露，通通都是哄人的！”

　　飞红自不敢声张，默默以袖揩面，亦不晓得典娘又发什么脾气，咬唇心道：这几样保养之物都是她一直用的，若短缺半日都要骂人，怎的忽然就嫌弃了？

　　典娘岂是嫌弃物件？不过是借物撒气罢了。

　　她自来重视妆扮，更知身为女子，容颜为贵，便从数年前就开始钻研肌肤养护之道。以珍珠粉、百英露净面，以蜜浆混淘米汁洗发，以茉莉花粉和露敷身，可谓花样百出，不厌其烦。却到头来，还不如生了红疹的小舟，而小舟平素根本不曾着意保养。

　　这丫头的资质太出众，公主母亲可真会挑人，然而，该把她放在心上的人也丝毫不为所动，这倒是天意了——如此想来，典娘不觉冷笑了几声，眼角上挑，道：

　　“去叫吴娘即刻来见我。”

　　飞红应声即去，头发丝上还挂着水珠，也不多时就带了人来。这吴娘如今不再单是乳娘，管教着院中十多个小婢，也有人供应着不必每日劳作，无事就赖在屋间打牙，总没改了多嘴多舌的毛病。

　　“不知小娘子有何吩咐？”吴娘陪着笑，假模假样地行过一礼。

　　“哪有什么吩咐，不过请乳娘来坐坐，说两句话罢了。”典娘已有主意，不过也是假意亲热，说着拉起吴娘的手同坐一席。

　　吴娘心内暗嗤，想她自小便有性儿，越大越是心思重，根本不会真心待人，何况早年还有个仇怨，自己留着意呢，也不会轻信。

　　“你是我带大的，你不嫌弃，有什么话只管说吧。”吴娘藏起深意，摆出一副慈爱态度。

　　“哎呀，是我闯了个祸，还被二哥责骂了。”典娘皱眉道，复叹一声，“真也该怪我，害得小舟差点丢了命！”

　　吴娘原以为是什么不关紧的闲话，猛听这个倒着实一惊：“怎么回事？怎么还伤了性命了？”

　　典娘见吴娘上了勾，只更装出一副悲悯的样子，将昨夜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自己邀小舟赴宴变成了小舟主动求去，李俶向小舟问话变成了小舟有意搭腔，连敬酒也变成了小舟的刻意攀附。

　　“我不过想着都是一家人，她要去也无妨，可哪里知道她能这样？我二哥只认定是我的主意，她是跟着去的，出了事就都怪到我头上，我也是有冤无处说的。”

　　典娘先认了错，又诉冤，情感起伏，表达得无不真挚，果教吴娘听到了心里去。吴娘原非正派人，顺着这话，由惊转嘲，脑子里早联想出一段风流香艳的故事，抿唇窃笑。

　　“你安心吧，亲兄妹间哪有仇的？我看二郎是怕大郎那里不好交代，一时着急，毕竟小舟是大郎的妾啊。”吴娘紧着典娘的心情，只捡好听的来说，极尽体贴之意。

　　典娘佯作拭泪，点头缓缓道：“我也是实在委屈才烦乳娘听我倾吐几句，现在好多了，多谢乳娘相劝。”

　　“这有什么？倒别憋在心里，伤了身子岂不叫人疼？”

　　吴娘只一味假意应承，却不知早已身在圈套之中。年岁上吴娘三倍于典娘，可论起心机深沉，远不及典娘万一，她再如何留心提防也是无用的。

　　且又说了几句，吴娘告退而去，未及出得门，步子便愈发轻狂，典娘望之一笑，明白自己的计策成了。

　　“吴娘啊吴娘，你这辈子真生得一张好嘴！”典娘幽幽说道，面上的笑容愈加和美，却又透着股阴冷之气。

　　吴娘的人品性情，典娘早就摸透了。这一番“倾谈”，吴娘不但不会去求证真假，而且势必当成笑话传扬出去。到那时，流言成风，三人市虎，小舟难以辩白，亦必连累王潜名声，而王潜素又不待见小舟，或至急怒追究，便是一场好戏。

　　其实，典娘也非初次利用吴娘了。先自小舟去侍奉王潜，却并无意假戏真做，讨得王潜欢心，典娘便觉小舟是假清高，都已命定为妾，还不为前程打算。因便有意无意地将这些嘲讽之意透露给吴娘，以图人言籍籍，好挫一挫小舟的脸面。

　　忖度着这些鬼蜮伎俩，典娘感到内心的无限满足，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一切因何至此。

　　自天宝二年小舟来到王家，永穆公主便将她与典娘一样看待，因而难免分去了些许原先独属典娘的关怀。典娘没见过生母方氏，一直将公主视作亲娘，如此一来，心生落差，日久天长就成了怨恨。

　　然则此恨已是难平，偏又总能听见吴娘那老鬼背地里磨牙。她讥议小舟也便罢了，却还敢讽刺典娘生母低微，“妾养的丫头”，“贱妾之女”……这样的话，典娘不知听了多少回。

　　典娘想过教训吴娘，可就算到了公主面前对质，也不过是申斥几句，最多也就是赶了她出府。不仅不关痛痒，反可能令自己落个苛待乳母的嫌疑。

　　典娘天性自矜，且一向很懂得为自己打算，自也知韬光养晦的道理。吴娘固然可恨，小舟亦越发是个碍眼的，便借吴娘之手去翻起风波，倘有个万一，她就是替罪之羊，总无好下场。

　　一石二鸟，又可全身而退，典娘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绝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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