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时逾子夜，主院以东二郎夫妇所居的院落里尚不太平静，一间厢房里灯火通明，两三个小婢交替进出，忙得不曾停歇。

　　“县主去歇了吧，这里自有奴婢守着。”

　　厢房里，李季妆被侍女晶英搀扶着走出内室围屏，她眉头深锁，仍不断回望，到底没有离去，挨着一张三彩榻缓缓坐了下来。

　　“我不放心，你没听方才医者之言么？再晚一刻，这丫头就救不回来了。”季妆叹道，心中着实后怕。

　　她口中所指却不是旁人，就是小舟。也是天缘凑巧，她因担心王训宴饮受风，着晶英前去送件袍子，晶英提灯而去，却于门楼下先看见了昏迷在地的小舟。

　　人被救回来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面色青紫，四肢湿冷，情状危急万分。李季妆只闻酒味，却不解是何症候，及医者来诊才知，小舟是病酒，其体质不宜沾酒，分毫可致险，杯余足致死。

　　“药都喂进去了，脸色也褪了些，想来应无大碍。”晶英安慰着李季妆，心里更多的是疑惑：“纵然卢娘子不知自己不能吃酒，又是谁让她吃的呢？怪道身边连跟的人都没有，她那处院子里侍候的人总也有十数个，小娘子也有个贴身侍女飞红啊。”

　　晶英所疑也是季妆所想，她嫁到王家的这六年，上下怎样情形都看得清楚。公主待小舟与典娘无二，即便小舟不得王潜之心，也不应落得如此可怜。

　　“罢了，等她好了再问不迟。”

　　晶英点点头，又道：“那奴婢让人再给二郎送袍子去？也不知那处几时才休呢。”

　　“也好，不必提小舟之事，夜深了惊扰无益，尤其小舟需要静养。”季妆掂量着说道，思虑周全，只是晶英才要叫人去，她急忙又问了一句：“你方才带了几件去？”

　　“自然是二郎一人的呀。”晶英直直答道。

　　“怎么好只送一个人的呢？”季妆摇头，眼里望见窗台下烛影摇曳，心也跟着微微一颤，“他们三人相聚，顾着二郎虽是本分，却看着不好，该取三件送去才是。”

　　晶英一听是这意思，愧而低头：“是了，应该如此才是礼数。”

　　稍待诸事停妥，李季妆又进内室看了看，见小舟气息均匀，已是熟睡，才慢慢回了正屋。塌前留晶英寸步不离地看护，她是季妆从纪王府带来的侍女，年可十七八，性情和善，也有些主见。

　　残夜不长，未几将阑，约莫平晓时分，小舟恢复了知觉。她记得昨夜之事，却不知怎么到了室内，迷迷糊糊间见帘外人影走动，吃力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卢娘子醒了？”外头的正是晶英，她才去厨下问了小舟的汤药，回来见人已醒转，只快步上前，“你身子尚虚，切勿乱动。”

　　小舟自然认得晶英，因也知晓了身在何处，不免惭愧，更则不解：“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是不是还惊扰了寿珍县主？！”

　　“卢娘子若不是在这里，恐怕性命休矣！”晶英皱眉叹气，便将昨夜故事悉告小舟，罢了更觉心疼这小小女儿，“县主是焦心不已，但如今还睡着，你也不好去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小舟不过昏迷了一场，却是经历了生死，她的心情忽而变得有些复杂。那杯酒是她自己饮下的，可若不是典娘作兴起来，她也不会主动去饮。昨夜危情竟都源自典娘一个无意的玩笑。

　　“奴婢冒昧问一句，你一个小女孩儿，是谁叫你吃酒的？阿郎他们总不会要你侍宴吧？”

　　小舟才想着，晶英就问起来。她掂量要不要直言，恐会让人觉得是指责典娘，可再一想这也瞒不住，便还是简单说了几句。

　　“小娘子为凑个热闹，倒让你吃了大苦头！”晶英稍解心中犹疑，只是看小舟似乎言之未尽，却又不好再细问。

　　小舟挤出些笑容，轻摇了摇头，欲向晶英致谢，可口还未开，却先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响动，细听之下倒有王训的声音。晶英亦有计较，与小舟对视了一眼，说道：

　　“二郎昨夜宴饮未归，如今回来了应该还不知此事呢！奴婢这就去禀告，卢娘子先歇着。”

　　晶英说完便起身而去，可小舟忖度着却难放心，随即下榻，略整理了发服，也追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呢？如此严重的事为何不早些来说？！小舟现在如何？还有危险吗？”二人前后赶到廊下时，王训正对着小婢大喊，脸色涨红，半是酒意半因急怒。

　　昨夜小舟离席不久，典娘也被王潜打发了回去，于是三人又是一场酣饮，至天色发白才觉酒沉。王潜被阿峘扶回房中睡去，李俶也被伺候着宿在西厢，王训还能自持，便信步而归，散散酒气。及至院中，他与端着小舟汤药的婢女迎面遇上，只以为是季妆又病了，立时清醒了几分，可询得实情才知是小舟险些丧命。

　　“训哥！”小舟原就不喜张扬多事，只赶紧上前拉开王训，愧急不已，“你小声些！我没事，早就没事了！”

　　王训焦灼间才见小舟，却是素衣单薄，长发披散的虚弱模样，面颊脖颈上的红疹显得尤为刺目。“你怎么就起来了？不能饮酒为什么不说呢？难受也不说！这不是拿自己的性命作儿戏吗？！”

　　王训的思绪一时纷乱，明明是关切却说得像是指责，不但把小舟听懵了，连晶英也是一头雾水。她甚少见王训慌得这样，不，几乎是没有过，在李季妆面前也没有过。

　　“二郎，卢娘子自己也不知不能饮酒啊。”晶英想了想，先去扶住了小舟。

　　王训愣住，深吸了几口气，渐渐缓过神来，向自己额上重重一拍：“是我糊涂了，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

　　“训哥，你一夜未眠，还是先去歇了吧。”小舟亦才算松了口气，转对晶英一笑致意，“我先去了，改日再来向县主谢恩。”

　　“如此身体，怎好轻移？在这里休养也是一样的。”晶英记着季妆的叮嘱，也是发自真心疼顾小舟。

　　“罢了，晶英，你便送小舟回去，这几日就在那里照顾。”不等小舟谢辞，王训先替她开了口，他再明白不过小舟所想。

　　小舟欣然，与王训施礼谢过，即与晶英并肩而去。

　　秋晨风静，却犹带一袭薄寒，王训久处其间，面上红热褪去，酒意完全醒了，更不觉倦怠。人早就走远了，庭院里寂寂静静，唯是几树枫叶瑰艳流丹，望之刺目。

　　可，走远的人，久立的人，枫醉秋寒，都被另一双眼睛悄然尽收。她平静地一笑，然后掩窗，仿若一切并未发生。

　　晶英将小舟扶回寝院之时，四下一片安静。这时辰，主人家尚未起身是平常，却连个洒扫的小婢也不见，而地上落叶残红多在小舟屋前，那一半倒是干净的，偌大一个庭院，竟是泾渭分明。

　　晶英看着已觉稀奇，不料进屋后还有更悖常理的。小舟的寝房几无熏香脂粉之气，妆台上像样的首饰也没几件，衣架的横杆上搭着几身穿过未洗的衣裙，各处散放着书简……王家这般门第，小舟虽非正主，却也实在不成个样子。

　　“阿郎这几日在府里，我也无暇整理，见笑了。”小舟察觉了晶英的目光，自觉羞愧。

　　“卢娘子，你是说，平素并无人侍奉于你？”晶英终究有些忍不住了，又联想昨夜情形，心中难平。

　　小舟反而从容，解释道：“原是有的，但我不喜欢被人围着，搬到这府里时就都让去照料典娘了，她是喜欢热闹的。”

　　“既如此，外头院子也无人清扫吗？那些婢女就分得这么清，只顾小娘子那处的？”晶英实在不能理解，语态越发着急。

　　小舟进门时并未多看，但晶英的意思十分明显，她也不是蠢人，便稍一思量，联系起近日婢仆间的讥议：难道那股势利风气，已蔓延到自己院中来了吗？

　　“兴许是夜里风大吹过来的，不是大事。”小舟仍是不知源头，无从说起，不过一笑置之。

　　晶英亦是有眼色的人，此刻体会小舟的处境，未再多提，便还是扶着小舟往内室安歇。

　　待小舟往榻上躺好，晶英又想起方才那个端药小婢未作叮嘱，便说要去催药，却谁知才一转身，这小婢倒自己过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食盒，开口就道：

　　“二郎说卢娘子病酒伤了脾胃，除了进汤药，饮食也该清淡些，就差奴婢一齐送过来了。”

　　晶英打开食盒看时，第一层是杏酪粥，旁边小碟盛着些许荇菜，下一层则是杂馃子，有玉露团、龙凤枣糕，各样俱是小巧精致，第三层才是汤药，温而不烫，正堪入口。

　　“二郎还交代说，良药苦口是必然，请卢娘子忍着些，那些馃子味甜，饮了药再吃，好压一压的。”

　　晶英不过才要服侍小舟用了，那小婢又接着说了一句。她倒只是个传话的，不觉什么，可晶英心思细敏，一并想着方才廊下王训的慌乱，觉出些暧昧意味。

　　李季妆体弱多病，晶英常侍奉她用汤用药，却没见王训如此细心体贴。王训是个温柔郎君，待季妆不可谓不用心，然则两相对比，区别明显，偏这“区别”又是不该发生在这两人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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