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小舟很看重与王潜的约定，她觉得这不仅能让公主安心，便是舅父赵顺知道自己与王潜“亲近”，也会另眼相看。倒并非真是为了所谓的脸面，小舟只想以此或可换得赵顺松口，将母亲远嫁之处告知，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展眼又至王潜归期，小舟心中念着那两样好处，从晨起时就不自觉地发笑。到王家这么久，她第一回感到真正的畅意。

　　闺房窗边的大牙床上支着面海兽葡萄纹的铜镜，小舟对镜梳头，恬淡安适。典娘亦靠在牙床边，却是注目良久，若有所思，忽道：

　　“要去陪潜哥哥了就如此开心？”

　　“你又来取笑，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缘故吗？”小舟略瞥了典娘一眼，未停下手中梳篦。

　　小舟既与典娘感情要好，自是无所不谈的，那日回来后便将心里话都诉诸了典娘，此刻听她再问，只觉是打趣取乐之意。

　　“那你当真别无他心？难道不打算假戏真做，讨得他的欢心，也图个终身有靠啊。”典娘又追问，神态极是认真，仿佛从来不了解小舟的心思，又像是急着要确认什么。

　　“你怎么了？说这样的话。”女孩儿间的说笑，小舟从无顾忌，可典娘这番言辞却透着一股俚俗之味，让小舟颇觉陌生。王家这般门第，自幼又有公主聘请老师规正教养，典娘不该口无遮拦。

　　“瞧你，急什么！”典娘似乎没察觉自己言语有失，眉目很快舒展开来，“我还不是为你着想？”

　　小舟抿唇，微微摇头，不再接话，将梳顺的长发分为两股，开始为自己绾髻。典娘轻吐了口气，虽也不再多言，却又缓缓地凑近到小舟身后，从铜镜里看向她的面庞。

　　小舟生得标致，自幼便是出众，又在这朱门玉户、琼闺绣阁中长成，越发滋养得气质不凡。只看她天生的一副纤长骨骼，略无娇弱之态，偏多清朗之姿，鹅蛋脸面，两颊微圆，涵烟淡眉，桃花情眼，鼻儿端秀，唇珠如玉，端的是雅度脱俗，灵慧天然。

　　典娘看得入神，掩在广袖下的手却不觉握紧，心头亦是揪紧的。她的容貌气度皆逊色于小舟，同样青春的脸上，只有一双杏眼尚算娇媚，余则平平，不过中人之姿。

　　“小舟，你长得真好看。”典娘挤出一丝笑，将下巴轻轻搁在小舟肩头，“好看得让我嫉妒！”

　　方才一隙辰光，小舟已绾好了发髻，就是她常梳的样式，一双对称的垂练髻。因是去侍奉王潜，便仍未沾惹脂粉，身上所穿也只是件月白窄袖裙，整个人清清素素，毫不显眼。

　　“我有什么好看的，不像你，每天都着意妆扮。”小舟不觉如典娘所言，抽开肩头，转身抿唇一笑。

　　典娘素来颇喜浓妆，除了为王繇守孝的三年，几乎日日都要花费一两个时辰梳妆，或逢节庆，更是穿戴隆重。小舟则相反，便不为王潜，日常也不过是娥眉淡扫，轻便为主。

　　典娘略一低眉，自抚其腮，似羞非羞，却道：“我们两个的用度是一样的，你既少用妆粉，不如以后两份都给我，我还不够呢！”

　　“好啊！”小舟很爽快，立即将身侧一只银平脱漆的大方盒推到典娘面前，“旧的便罢，这些都是未用过的，有几盒口脂极好。”

　　“当真？”典娘似不信，“我真拿走了？”

　　小舟含笑点头，又将方盒捧起直接送到了典娘怀里：“拿走吧！阿郎快回来了，我也得去了。”

　　“好，恭敬不如从命！”典娘见状再不推辞，抱盒起身，一跃下床，俏皮地向小舟吐了吐舌头，终便转身离去。

　　二人同院居住，典娘沿廊而行很快回到自己寝房门前，却不进去，回首望了眼对面，那般松快舒徐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这还不都是我王家的东西。”这话音极轻，没人听见。

　　……

　　小舟还是晚了一步，未及在主院廊下迎候王潜。到时，已见他更了便服，靠在那鹤膝榻上用汤水，一旁阿峘执扇侍应。

　　“阿郎。”小舟不便直入，脚步停在门槛前轻唤了一声。

　　王潜不是蠢人，又久在军中供职，磨炼出机警性子，这小丫头的举动早便入了他的眼睛，只是究竟还不惯，不堪主动。

　　“进来吧。”王潜放了汤碗，坐正身子，尽力让自己显得平常些。

　　小舟也知王潜不过是应约，心底本不乐意，便不会怪她迟来，因而没有多说的，礼罢进了屋，不曾靠近，就倚门默默站着。

　　王潜瞧了小舟一眼，心想这小丫头倒不多事，自此相安也罢，可那阿峘见状，却皱眉忖度起来。他记起了上回王训的一句叮嘱，小舟在时要离远些，又想这小舟毕竟是王潜之妾，男女于室，他这个仆人还杵着总是太过没眼色了。

　　“阿郎稍歇，小奴下去收拾。”阿峘置了扇躬身一礼，将王潜用完的汤碗端起来，也未等他首肯，转便出了门。

　　王潜尚在神游，及反应过来时已叫不住阿峘，空挥了一把手，小声恼道：“小子，平素也没见如此勤快！”

　　那一头，小舟本也没见他主仆二人怎样，忽听王潜说话才转眼看去，只觉是王潜受不了热，要人打扇。

　　“阿郎，让小舟来吧。”她说着便走到阿峘站的那处，自然地拿起扇子，一下下给王潜扇起风。
　　王潜是热，可更是恨阿峘丢了他一人在此，徒然尴尬，但这情形，并不好无故遣开小舟，便只得背过身去，违心承受。既是违心，自是无法静心，小舟越扇他越热，慢慢竟将衣衫都汗透了。

　　王潜这样子，小舟看在眼里也察觉不对，便是加大力道去扇风也止不住他的汗，还弄得自己也出了身汗。

　　“阿郎可是身体不适？”小舟费解，只好开口问，恐王潜是犯了什么暑热之症。

　　“没……没有的！”王潜正自煎熬，猛听小舟一语，心里发虚，大喘了两口气索性起身走向内室，“我去更衣。”

　　小舟一愣，只更觉奇怪，可又不好追进去，低头思量，却是一阵小跑出了门，稍待回转，手中多了一盆温水并一块面巾。

　　“小舟，做什么呢？”

　　小舟端持着水盆才至廊下，王训迎面而来。他原不为王潜，只是方才远远地见小舟跑出院子，神色匆忙，以为她受了委屈，生出关切之意，便转道过来看看。

　　“训哥？”小舟见了人脚下加快了些。

　　王训不知内情，单看小舟提盆端水的样子，额上还挂着汗珠，不觉皱眉，伸手接过了水盆，道：“潜哥怎么让你做这些？”

　　“不是不是！”小舟知王训这是误会了，连忙将事情解释了一番，末了又道：“阿郎不让我进内室，不若训哥去瞧瞧？”

　　“他呀！”王训直是摇头发笑，心中一下子明朗了——他这位不开窍的兄长哪里是中了暑症，不过就是自作自受吧！“嗯，进去看看。”

　　二人便此一前一后进了屋，及抬眼间，正见王潜从单屏后走出来，六目相对，各有心肠。王潜不解这二人因何到了一处，又是拿了水盆面巾，难道这小丫头是去搬救兵的？自己吓着她了？

　　转回思绪，王潜仍佯作平常，清了清嗓子道：“阿训怎么来了？”

　　“多日未见，来向大哥问个安。”王训心中已有计较，含笑并不戳穿，复而看向小舟：“廊下遇着小舟，说大哥许是身体不适，十分担心，我便更要来探望了。”

　　小舟微惊，虽则王训说得是实情，但当着王潜的面表露，总觉有夸张之嫌，颇难为情。因也不知如何回应，低了头仍去倚门站着。

　　“我何曾不适了？”王潜慌忙掩饰，眼珠子转向小舟，心情复杂，便指了榻，先邀王训：“既来了，坐下说话。”

　　“好。”王训忍笑，将水盆暂放榻前一张月牙杌子上，坐到了兄长身侧，而却一时无话，见小舟白白站着，倒不好，想了想只又道：“小舟，天气虽热，水放凉了再用却也是伤身的。”

　　此言一落，王潜和小舟齐齐看向王训。这水本是小舟去取的，她倒镇定，不过是闻声抬头，而王潜则不然，渐趋平静的心又动荡起来，未必真要让这丫头给自己擦拭？王潜长了二十五六岁，除了亲娘和乳母，还没让别的女子碰过呢！

　　“嗯，好。”小舟只觉是应当，况且面巾还在自己臂上搭着，便紧着去了杌子前，先湿了面巾。

　　“我……我自己来！”眼见小舟步步走近，王潜心乱如麻，欲拒不能，想出这不是办法的办法，“给我，我自己来。”

　　王训不好多说，可心里一直明白，就挪了挪身子，一旁看他两个。小舟却是个心地纯粹的，也不好事，王潜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伸手递了面巾，也是跟前静立。

　　要说这汗是擦不尽的，王潜是天性所携的毛病，便胡乱往脸上揩了几把，丢给小舟说不用了。可小舟明眼看着，他是擦了不如不擦，面巾乱舞，还把几丝头发撸了下来，贴在额上怪丑的。

　　“阿郎，这里这里。”小舟看不过，指着自己额上同样的位置轻声提点了一句。

　　“嗯？”王潜此刻心绪不宁的，哪里知道自己这副尊容，更不解小舟的举动，愣道：“头疼？那便快回房歇息。”

　　小舟懵了，觉得王潜想法奇异，点两下头就是头疼了？“小舟无恙，是指阿郎这里头发乱了。”怕王潜再不懂，小舟说着索性自己抬手给他拂去了乱发。

　　少女的指尖纤细柔软，轻轻滑过王潜额头时，仿若春风化雨般涤荡着他的心。他久久凝神，汗流渐止，脊背挺得笔直，心意一会儿似潺潺谷水，一会儿像萧萧落木，这三寸孤村在一时之间经冬历春，袅袅地升腾起人间烟火。

　　“咳咳……嗯。”王训看他大哥似魂飞天外一般，心里虽懂怎么回事，却也有些意外，“潜哥，别发呆啊！”

　　小舟也不知王潜又怎么了，心想不过第一天来侍奉，还没过半日便有这许多事，既不解又失落，默然转身，端起水盆出了门。

　　小丫头前脚才一离开，王潜就解了定，猛然回过神来，微微喘气，喉结咽动，眼神发散，也不知要看哪里。

　　“潜哥，你在想什么啊？”王训拍了拍王潜，一指屋门，微叹，“小舟都走了。”

　　“为何……”王潜欲言又止，目光缓缓垂下，片时又忽而转向王训，“我可曾做什么了？”

　　“你什么也没做啊！”

　　王潜恍惚得像是失忆般，又发了一阵痴，心底的波澜似沉似缓，已分辨不出是何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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