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作者:长安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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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定


      天宝十一载夏月。

      卢遗舟到王家已近十年,从懵懂女娃长成了一个明媚少女。她不太记得当年入府的情形了,却唯有一样记忆犹新,便是初见王潜时自己叫了声“潜哥哥”,又知羞掩面的样子。

      这话自然是典娘告诉她的,但小舟总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那般。四岁的女娃却对十六岁的少年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之意,真是公主常言的所谓“缘分”吗?又或只是偶然的顽皮?

      不过,这些并非紧要,因为至今为止,王潜仍视小舟为无物,更未行纳娶之事。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只如陌生人般。小舟自是不能拿王潜怎样,她也,不想怎样。

      酷暑时节,人意惫懒,小舟倚在廊下通风之处读书,不觉便有倦意袭来,眼里字迹模糊,手上的劲儿一松,书简滑落,掷地之声反又惊了她一跳。

      小舟揉了揉眼睛,复捡起书简,拿在手里颠倒把弄,却一时无心再看了。无聊至极,旧事乍涌,小舟心有戚戚。

      小舟在王家的身份是嫡长子王潜的庶妻,也就是妾。这“妾”的含义,她约莫是七八岁上才真正懂的。她觉得委屈、不甘,却也只能认命。好在,公主待她是极好的,吃穿用度与典娘无二,又专请了老师教习诗书礼仪。

      然而,天宝七年时,王家遭逢巨变,驸马王繇病故,永穆公主伤心之余向天子奏请出家,做了女道士,便将平康坊的十亩家宅改建成了道观。自此,公主深居简出,潜心修道,少问家事,一门重担便都落在了长子王潜的肩上。

      天宝十年,王潜丁忧期满,拜别母亲,领着阖府众人迁居次南宣阳坊的别宅,正式成了王家家主。减却当年的疏狂气盛,王潜越发历练老成,自小便有的庄重之态亦更加显露。

      小舟为王家的遭遇感到惋惜,却也难以盖过心底隐藏的伤痛——她没有忘记远嫁的母亲,思母之情深入骨髓,却不知母亲身在何方。多番求问,舅父赵顺总是百般搪塞,不肯相告。

      小舟知道赵顺心中的算计,不过就是怕她母女二人通了消息,各自无法安心度日。尤其是自己,倘若出了差错,便是断了赵顺的攀附之路。涉世未深的小舟,早已在至亲处备闻人情冷暖。

      小舟正想得入神,不防肩头猛被拍了一下,惊而抬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杏眼,是典娘。自公主将她们养在一处,经年相伴,二人早已亲如姐妹,便是迁居后也依旧住在一个院里,大多时候都是形影不离的。

      “你有精神在这儿看书,何不多花些心思在我大哥身上?”典娘一把夺了小舟手中的书简,轻盈一转,坐到了小舟身侧。

      小舟摇头一笑,知道典娘是在打趣,也白了她一眼,道:“他现是一家之主,除职分之外,还要料理家事,只怕烦还烦不过来,我何苦去寻不痛快?”

      典娘眼神微挑,将头稍稍歪去,似试探一般看向小舟,缓道:“小舟,潜哥哥总瞧不见你,你将来怎么办?昨日,母亲又叫荀娘把你接了去,必是问你了吧?”

      此言入耳,原本还不甚在意的小舟忽觉心中发堵,一时语塞。

      公主虽已入道,不问家务,但对王潜的婚姻之事仍十分牵挂。小舟已是十三四的少女,先驸马的丧期也已过去,按理,她与王潜早该合房的,可如今迟迟未有消息,公主也不好直接去问王潜,便每每向小舟询问境况。

      一次两次,小舟还可说是王潜事忙无心,可时日一长,公主只觉得是小舟不懂侍奉,讨不得王潜青眼,也转不了他的性。小舟不怪公主,毕竟王潜已年逾二十五岁,世家子弟非比寒门,早该纳娶的,而自己担着妾侍之分,便有其责。

      “公主待我有抚育之恩,我会尽力的。”收敛思绪,小舟淡淡地说了一句,而内心的无奈苦涩亦又添了一重:王潜虽是无心,自己也未必有心。

      “母亲……她是有些太过逼人了。”典娘皱眉轻叹了一声,体贴地看着小舟,“她一直对你好,到头来还是不能体察你的难处,这分明是潜哥哥不对嘛!”

      小舟并未这样想,又觉得典娘为自己不平,竟至埋怨起了公主,有些暗惊,况且,这话原也是她拿出来提的。

      “典娘,这里热了,我们进屋吧。”小舟未将意思挑明,也无意深究,便只扯开了这个话端。

      典娘仍有未尽之意,似在等着小舟附和,但见她是这般态度,一时也不便再论。然而,当二人起身走向屋门,典娘却刻意落后了半步,眼里泛起了一阵难以描摹的意味。

      后有两日,王潜得假归府,因听着婢仆间传话,说王潜似乎心情不错,小舟便想趁此机会去碰一碰运气。她心里筹算,好歹主动一回,便是端茶倒水的简单侍奉,传到公主耳中,也知自己是用过心的。

      这是小舟第一次自觉寻上去,不免心中忐忑,而因知王潜不爱颜色,便也不敢着意打扮,还将手、脸仔细地洗了两遍,直至再三闻过,未沾带一丝脂粉气,才缩手缩脚地出了房门。

      王潜居住的主院在府宅北边,而女眷所居则一应在南头,其间隔廊跨院,须费些时。当此暑热节气,小舟一路过去,早已是汗透薄衫,两颊潮红。她顾不得这些琐碎,只先靠在墙边向内小心探看。

      院中十分清静,只有王潜的庶仆阿峘守在廊下,或因久等,这人两眼眯瞪着,昏昏欲睡。小舟心想,阿峘既在,王潜也不会在别处,可这情形,却不知好不好打扰,倒有些为难。

      “小舟?可是小舟?”

      小舟正无主意,哪知背后来了一人,骤然发问,便慌促间转身一看,不觉浑身惊颤。

      “……训……训哥!”喉头舌头仿佛要打架似的,小舟这一声叫得十分艰难。

      原来这人却是二郎王训,他也是要来找王潜说话,到了门前见小舟举动古怪,背影难辨,才有此一问。

      “你是来见潜哥的?”王训不由声调扬起,颇觉稀奇,想这长久以来,两个人一直淡淡的,从未有过交往。

      “嗯……”小舟咬唇低头,两只手背在身后不停揉搓,极是尴尬,“我有些话要与阿郎禀告。”

      王训闻言皱眉,心中忽起了一丝怜惜。他的性子素比王潜柔和,待人接物都分外谦逊,因而府上人都讲,这兄弟俩一个可敬可畏,一个可亲可近,倒是彼此互补的。

      王训所想,这小舟本也是官宦之女,因无依无靠才为人妾侍,大哥不放在心上便罢,可她总是在府里长大的,此间情分特殊,如今竟连言辞称呼都像是婢仆一般,着实太过委屈了。

      “别怕,我带你进去。”因着名分有别,王训再是同情,也不好过多表露,只微微一笑,先行一步带路。

      小舟也知二郎是好相处的人,又兼是典娘同胞兄长,便稍稍安了心,长舒一口气,跟随而去。

      至正屋廊下,王训唤了声阿峘,阿峘惊醒揉眼,连忙起身行礼,却又见小舟跟在后头,一时不知何意,问道:“二郎先入还是卢娘子先入?或是同入?”

      王训此来原本有正事,可既遇着小舟,便只先为她安排,道:“卢娘子先去,我晚些再来,你再略站远些。”

      阿峘不敢不从,即刻跑远了几步,王训则便转身让道,请小舟进屋。事到临门,小舟反而坦然了许多,心里又感激王训,一笑施礼,稍拎起裙边,踏入了门槛。

      从前在那府里时,小舟便没靠近过王潜的寝房,这府里也是一样。她步子放得极轻,眼睛向着正前不敢四下张望,因只见得上头是一架绘山水的三围屏风,稍前设了张鹤膝榻,榻上几册书简堆叠,一杆莲花灯檠并榻脚立着。陈设一无特别之处,只是相对王家的门第,实在过于简素了。

      “阿训,可是听说王鉷赐死而来?那狗鼠之辈也有今日,昔年大恨得解了!”

      小舟正思如何不见人,身侧便突然响起王潜的声音,转脸一看,那处是内室,有张高大单屏遮挡,并望不见里头情形。小舟不知王潜在说什么,但听话音果然愉悦,心里也有了些底。

      “阿训……”眨眼间,王潜从单屏之后走出来,低头拢着衣衫先未觉进来的是小舟,而后抬头,神色一惊,心道:方才明明听得是二郎在外头说话,怎会是她?

      小舟自然明白王潜之意,沉了沉气施礼道:“训哥说晚些再来,小舟也有事想与阿郎禀陈。”

      如此同室共处,王潜也是头一次,不免迟疑,可他只是无心婚事,并非毫无人情,过了片时终究微微颔首。

      “何事?”王潜在鹤膝榻上坐好,淡淡道,目光有意回避,只看着那几册书简。

      小舟见王潜肯听,已觉事成了大半,心中欢喜,忙又行过一礼,诚恳道:“阿郎兼顾内外甚是辛苦,公主至以为念,唯恐左右侍奉不周,难慰阿郎苦心。小舟不才,愿奉箕帚,望阿郎不嫌见纳!”

      王潜并非不知母亲惦念自己的婚事,每去探望,也能从母亲的话里听出许多意思,便见小舟如此,倒不算意外。

      “母亲之意我很明白,但我这里一向不用女子,有阿峘应门就够了。”王潜略作一想,还是不惯,不过眼睛略抬,却不由地看了看小舟,“你不是婢仆,不用做这些。”

      小舟才觉事成有望,又被浇了一头冷水,自是失落,可依王潜之言,他也是善意,便有些难说了。踟蹰片时,小舟仍觉这对话的机会难得,不容轻放,索性硬着头皮再次进言:

      “但,小舟是阿郎庶妻,纵可空担其名,也不好太过违拗公主之意,而阿郎既为人子,亦应知孝顺之道。小舟不敢心存妄念,只求阿郎在府时容小舟稍奉身侧!”

      小舟的话说得急了些,加之先前暑热未消,此刻脸色又红起来,额上汗水淌下,晶莹玉珠般挂在颊边,乍一看仿若哭泣,倒让王潜这块顽石心中莫名一动。

      “母亲怪你了?”王潜皱眉看着小舟,进退为难。

      小舟原就是以公主为由开的口,便也无可隐瞒,缓道:“公主不是责怪,却都是为阿郎牵挂之意。小舟也知阿郎无心,便一直未有打扰,然则公主忧心日甚,小舟实在不忍。”

      小舟说到这个份上,情真意切,竭尽肺腑,王潜也不禁反思起来,他断不能对母不孝,连面前的小丫头都不如。

      “……好吧,以后我在时你便过来,只是内室仍由阿峘料理。”这话仿似粗粒砂石般摩擦着王潜的咽喉,好不容易才吐出来。

      小舟原看王潜许久不语,还以为终是不成,猛听他同意下了,万分惊喜:“多谢阿郎!多谢阿郎!小舟绝不擅入内室,阿郎放心!”

      王潜见小舟前后的反差,笑不是,叹不是,滋味难以形容,大约总要个适应的过程,便道:“那这回且先不用,你,下次再来。”

      小舟已求得一诺,自然听凭王潜安排,亦知分寸,很快礼罢告退。与来时的忐忑相比,她出门的脚步变得异常轻盈。

      王潜望着那个几乎是蹦跳着远去的身影,不觉愣神,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似的。

      近十年来,小舟一直不曾在王潜心中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可如今不过几句话,他就与她缔成了一个约定,这真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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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老王:我信了你的邪!
    小舟:老实巴交(装的)
    今天小郎就是你们的一日情人!
    祝大家吃喝喝好,看文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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