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典娘与小舟既当着王训的面闹开，其中缘故也藏不住，然小舟断不会投井下石，不过将实际情状述说了一回，承望王训是典娘的同胞兄长，无论进退都能帮她思虑周全。

　　典娘那头却不自悔，虽与小舟抓破脸皮，同王训说了狠话，但并未暴露自己的底细，以后要做什么也不妨碍。至于自己喜欢李俶的事，她亦知掩不住，可既然婚姻之事就在眼前，也迟早要明着去争，便根本不足为虑。

　　到了次日，王训将典娘叫到自己书房，遣开下人与她谈心。无论典娘如何态度，王训不过是责之深，爱之切，而方氏早亡，独留下这一个嫡亲小妹，又岂有不想她好的道理？

　　“阿娘离世前，嘱咐过我要好好照顾你，是我多有疏忽，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娃娃，你已经十五岁了啊。”

　　王训长了典娘七八岁，尚有生母往事可追思，但典娘与方氏却是毫无情分的，又生性要强，甚至不愿提起方氏，每年去祭拜，也都是草草了事，多有冷漠之感。

　　“那训哥若想弥补我，就去与母亲说，要表兄娶我。”典娘淡淡一笑，朝透进书房的暖阳扬起面孔。

　　王训不算意外，但也并不依从，吸吐了口气，起身坐到了靠近典娘的杌凳上，道：“除了这个，我都可以答应你。”

　　“你觉得我配不上他？”典娘回过头来，眼角眉梢皆是锋芒。

　　王训也是婚配过的人，懂得人情之事，便仍耐心规劝：“表兄的婚事不同寻常人家，而况早有妃妾，你必不能为他正室，又何苦委身姬妾？你受不了那个委屈！”

　　这世俗的道理都是这般，好人家的女儿，没灾没难的，又有出身，谁会甘愿为人侧室？那小舟便是一个极好的例证。可典娘怪道也算重情，心里有些豪气，并不在乎名分，随即回道：

　　“为人姬妾又如何？只要有宠不就行了。他的嫡妻崔妃虽是贵妃杨家的甥女，却远不如妾妃沈氏得宠，沈氏十五岁就为表兄生下了长子呢！”典娘一向对李俶上心，他有多少妃妾子女，各自怎样性情出身，都是了如指掌，因而越发理直气壮。

　　王训至此才着实有些急了，严肃道：“你懂什么？崔妃善妒，仗势母家，表兄就算少宠于她，也不能如何！你若同她争，吃亏的只是你，到那时整个王家，甚至是母亲，也未必能帮你！”

　　王训的声音渐高，典娘看着却捂嘴笑起来，不但不为所动，且是一副嘲讽态度：“训哥是个男子，却说这种毫无胆气的话！我也知道你们没一个肯真心帮我，但我自己的终身，也不能随意屈服。”

　　典娘说笑着，只看王训气得脸色发青，倒也不算有脾气，便不觉想起了父亲王繇。王繇一辈子都是老实人，安分守己，平庸无为，府里上下说起来，他两个儿子，虽有嫡庶高低之别，却倒是二郎王训的性子更像父亲，至于兄弟二人性情互补之言，也不过都是由此而来。典娘深以为然。

　　“倘若表兄并不喜欢你呢？”良久，王训说道，声音平静又平稳。他想，既是在道理上与典娘说不通，不若干脆断其根源。

　　这话倒真是戳进了典娘心坎。不论别的，就论李俶几次对小舟的态度举动，她也隐约感受得出。只是，小舟虽讨厌，却不足与她争，而她又何尝肯认输？

　　李俶于典娘是“情爱”，也是前程。东宫长子，天子嫡孙，将来若是立为储君，登庸践祚，她便是皇帝嫔妃，有幸母仪天下也未可知。若不济，来日东宫继位，李俶亦必是个亲王，仍有富贵名位可期。到那时，吴娘那些蝼蚁贱流，又有几分胆量敢讥讽她是姬妾所生？

　　想到这些利害关窍，典娘也自开解了，对王训的话还是付之一笑：“大哥当年拒婚公主，你不敢，替他延续了李王三代联姻，但大哥那时是公主，到你就降成了宗室。训哥啊，你平生只知逆来顺受，从不争亲疏厚薄，可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王训愕然，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也从未这样想过。典娘未再多留，伴着话音便起身往门外去，及踏过门槛，又丢过来一句话，云淡风轻，一如外头的好天气：

　　“我与训哥实在不同。”

　　王训并未听见最后这句，他来不及反应，还沉浸在前一句里，良久回神，只忽觉万箭穿心般，疼得他几乎要跌在地上——自与李季妆成婚，有七年了，他是活得麻木，活得荒谬——可有些事终究是无可挽回了，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愿愿，愿愿……”

　　这个特别的名字，王训藏在心底多年，他甚至很少当那人的面叫过，但此刻声声呼唤，似乎停不下来了。

　　愿愿是谁呢？必是个女子的小字吧。方才典娘离去的地方，李季妆站着许久了，她这样猜着，眼中泛起一片怜恤之情。

　　季妆不愿惊扰王训，又等了一刻，却忽被寻她而来的晶英一唤，还是惊动了里头的人。无法，季妆只好略整形容，佯作才到，淡笑着走了进去。她原是有件喜事要来告诉的。

　　季妆刻意放慢脚步，至王训跟前他已收敛过来，便道：“方才母亲遣荀娘过来嘱咐了件事，是小妹的喜事，她方才可与你说了？”

　　王训和典娘今日谈的就是这件事，但季妆只知人来，事却是不知的，因平常道：“嗯，她也大了，昨日去瞧母亲，母亲就与她提了。又嘱咐你什么话？”

　　季妆轻笑，也挪了张杌子坐到王训对面：“母亲潜心修道，不便来往俗务，便叫了荀娘来襄助，让我为小妹主持选婿，及有中意人选，再要母亲定夺。”

　　“那么……”王训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不该与季妆明言李俶之事，缓缓只道：“典娘性子娇纵，若有难处就来问我。还有，时气虽暖，你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不必太急，太累。”

　　李季妆的弱症年来已有改善，加之三春季节，温暖舒适，她也能时常出来走动，精神体力都强了些。因而，永穆公主才好托她主事，而既无主母长嫂，也是嫡嫂，王家女眷中唯她一个。

　　“荀娘长久侍奉母亲，深知母亲喜好，多少有些分寸，我必不用操持太多，二郎宽心便是。”

　　季妆笑领其意，想事也交代清楚了，王训才又那般念念追思的样子，自己无须多扰，便说去安排，起身离去。

　　晶英一直在廊下候着，也知主人两个讲的什么事，便禀告道：“荀娘这次回来恐要住长了，为便县主传唤，请她就与奴婢同住后头耳房，有什么事都可及时做的。”

　　“嗯，就是这样才好。”季妆自然满意，想想又道：“午后随我去典娘屋里，我先问问她的心思。”

　　“县主是尊，何须劳动一趟，奴婢去请小娘子来就是。”晶英一心一意只为主子考虑。

　　季妆却是摇头一笑：“既是一家人，何分尊卑？况乎小女儿的婚事，多有娇羞难言之处，在她房里她也好开口些。当年就算是天子赐婚，我母亲也是到了内室，才细细与我提起的。”

　　晶英恍然，这才觉自己唐突，低了头不再多言。李季妆一面往正屋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天子赐婚，倏忽七载，貌合神离，也是七载，而王训原有“愿愿”，自己亦有他思，是什么夫妻？

　　……

　　典娘与小舟早就离心，也不屑为昨天的事计较，只便冷着她，但小舟不同，一待典娘从王训那处回来，便追上去说合。小舟虽是气恼典娘轻侮卢纪画像，但想她终归不是对卢纪有恶意，不过是因对李俶的情思，情难自控。

　　小舟先将画像的来历说了一回，典娘却不为所动，只觉无论是否经由王潜之手，总归是李俶的心意，是暧昧之举。小舟无法，越发看不得典娘与她生分，一起长大的情分岂能为个误会断绝？

　　“我喜欢的人是阿郎！同你一样，是有情爱的！”小舟急得面色发红，虽一直羞于提起，但也只有据实告诉才能真正打消典娘的疑心。

　　果真，典娘为此所惊，她知道小舟一直是无心的，上次还问自己“喜欢”是何感觉，摆明了还是情窦未开的样子，如何倒这么快就醒悟了？“你没有骗我？”

　　小舟见典娘终于松了口，不由长舒了口气，什么羞臊也顾不得了，郑重点头回道：“我绝不骗你！这话断无信口之理。”

　　典娘这时才笑了出来，只是面上作和好之状，心内窃笑：永穆公主已听信了小舟有迷惑王潜之嫌，如今小舟竟是真的对王潜有了情爱，那不是当真坐实了？来日若是公主问她，她也不会否认。

　　“那潜哥可知你的心意？”典娘挑眉问道。

　　“哪里？我怎么去说？”小舟自是摇头，她与典娘的处境不同，彼此身份也有差别，行事举动自然也不能一样，“只是与他熟悉了些，比从前。”

　　小舟也不知如何去衡量，想起来都是好的，王潜是待她不同以往，只是究竟君心未知，她不敢多行冒失，亦不愿匆忙身许。

　　典娘仍是抿唇发笑，鲜艳的口脂约莫要从嘴角滴下似的。她觉得，这小舟从前是假清高，如今有了所谓的“情爱”，却是更虚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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