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李季妆午后来寻典娘时，小舟尚未离去，两个人挨着牙床说话，未觉有人进来，及小舟偶一眼在铜镜里瞥见了季妆身影，才急忙叫了典娘去迎。

　　季妆并不常来这院，典娘虽也猜不到是何要事，但依上午与王训所谈，心里有些掂掇，而小舟见状不便，将欲告退，却被季妆拦了下来。三个人各坐一处，小舟、典娘仍相近些。

　　“阖府只有我们三个女眷，你们又自小一起长大，倒不妨碍，小舟今后也可多来帮我的。”季妆之意，借小舟开言显得委婉自然些，缓缓才将目光转向典娘，“小妹，昨日去探望母亲了吧？”

　　典娘这时便心中有数了，想嫂子必是为她的婚事来的，却是一笑道：“是的，嫂子，母亲说我大了，要为我选婿呢。”

　　季妆刻意含蓄，反是那主角直言不讳，倒让人着实一懵，但季妆并不知，典娘不过是为了试探王训有无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季妆的来意已很明显了，典娘不喜欢再饶弯子。

　　“正是这事呢。”季妆笑作掩饰，不至失态，“我们王家就你一个女儿，门第亦非常人可攀，因而理该慎重。母亲修道不便，将此事交由我来安排，我就是来与你说的。”

　　“嫂子是我的亲嫂子，合该由嫂子主持呢！只是，我二哥可怎么说？”典娘见季妆只是一副大方态度，倒看不出王训有无告诉，便索性明着再问。

　　“你兄长倒没话，不过就叫慢慢来，也是慎重之意。”季妆自然不便将王训说其娇纵之语告知，稍加粉饰而已，“你安心便是，我必定好好斟酌，若有好的就先告诉你，留意备选。你我平辈之间，行事随和些才好。”

　　看来，王训是真的只字未提，典娘不由再次觉得这个亲兄怯懦至极，然季妆最后这句，倒又像是有机可乘的。

　　“嫂子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定夺吗？”典娘略歪着头，不时递眼色与小舟，佯作天真戏谑之态。

　　小舟早知典娘心意，方才和好后也听典娘说了公主之意，可见她越发放肆，暗暗为其捏汗。小舟觉得，李季妆出身高贵，就算是个好相处的性子，也必定看不惯这般随意作风，若造成误会就不值了。

　　“倘若我已有倾慕的君子，嫂子可愿为我做主？”不料，小舟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典娘已将话吐露出来。其速之快，口气之利，仿佛季妆说个不字，她便要将人赶出去似的。

　　季妆也是个伶俐人，惊讶之间很快觉出事情并不简单，而小舟这时的一脸急色，更能加以佐证。

　　“小妹，你是这门第里的女儿，更是自小读书知礼的，婚姻大事，当奉尊者教命，我虽代为操持，却不能为你做主。便是方才所言，为你留意备选，也少不得要让母亲满意。”季妆不得不严肃了些，她须对这个唯一的小姑负责，也不能辜负永穆公主初次重托。

　　典娘倒不惊讶季妆会说这些道理，全无失望之态，拎着裙边竟去贴到了季妆身侧，一把环住了她的手臂：“嫂子，其实此事我已同训哥说了，只是他不理会，但我觉得母亲未必不肯。”

　　“这人是谁？”季妆迟疑着，总归还是被典娘勾起了好奇心。

　　“就是我表兄啊，广平王！”典娘眉随声扬，自是毫无胆怯，“典娘不求名分，只愿侍奉表兄。”

　　李季妆实在没想到是李俶。以王家的名望地位，两京士族，天下阀阅，少有不堪匹配的，而李王更有三代联姻的佳话在前，典娘若真嫁与李俶，于理也并非不可。然则，季妆也与王训想得一样，李俶身份特殊，又早有妻妾，典娘实在不必去受这个委屈。

　　“小妹，这件事容我想想。”季妆既知典娘已同王训讲过，便知王训必然劝过，若能劝服她也不会再提，所以自己也无须再劝。但季妆身为女子，又实在有些不同的情状：典娘这般不计名分，必是早已情根深种，天下女子谁不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呢？

　　另过一时，季妆离去，小舟与典娘一同相送至院外方罢。典娘心里计较着，倒是满脸得意，小舟却是才松了口气，甚觉典娘鲁莽。

　　“从前你还说公主不会在意你的婚事，兄嫂们也不会上心，如今可好，反是你一味胡来！”小舟当真为典娘忧心，一进门就连珠般说起来，“训哥知道都没告诉县主，不也是要为周全之意吗？”

　　“你懂什么？训哥不管，正好她来问，我还不抓住机会？万一她就去说成了呢？”典娘只觉小舟不能体会自己的处境，更非同道中人，对她的话满不在意，笑笑又道：

　　“我不像你，你与潜哥名分早定，若我如此，也不急了。我还要奉劝你一句，你要真的喜欢他，又何必非要等他的心意？你等不起，男子三十岁方才青壮之年，可女子过了二十岁便是花到荼蘼，五六年弹指挥间，及早打算吧！”

　　典娘倒实在说的是真心话，也说得有理，虽则全依世俗难免浅薄，但谁又不是活在世俗里呢？小舟能听懂她的话，更知自己比典娘多了个名分，但难道自己想要“两情相悦”，却是错的吗？

　　典娘见小舟又不言语，便知她是又犯了痴病，心里泛起一阵耻笑，笑她不自知，笑她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却还活在自己的美梦里。

　　季妆极为典娘思虑，一回去便找了王训商量，王训却是不待季妆说完就一口下了决断，不行就是不行，并无进退可选。

　　“先自去岁小宴上她胡闹劝酒，便险些害了小舟性命，这丫头越大越是放纵！这等终身大事，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也没有自己择婿之理，若传扬出去，不知如何为人取笑！”

　　王训脸上显出少有的严厉之色，季妆看着，只觉与平常判若两人，可为什么说着妹妹的婚事，却能提到去岁小舟遇险的事呢？

　　季妆恍惚间想起那个秋晨，除了几树枫叶深红刺目，还有王训的心慌意乱，久久凝神——他到现在还在为小舟挂心，他待小舟确实不同，可是，那位“愿愿”又作何解？

　　“我并没有答应她什么，你也不要过于着急了，岂不知物极必反的道理？”季妆一派柔和语态，说着去到王训案前替他整了整新裁稿纸，“我王家不缺资财，不矮门第，为妹妹选婿，也只是望她将来夫妻和睦，虽说不能由她自定，但也要她中意才是。”

　　“道理岂有不懂的，只是你这话一旦被她听见，她就更得意！”王训置笔摇头，决绝不改，“季妆，你出身高贵，更比她明理有见识，你该虑及长远，就为她在都中择一正派子弟吧。此事不要让母亲烦扰，母亲就算再宠她，也必不会答应。”

　　至此毫无余地，季妆也无可奈何，只想左右一时定不下，总要花费一二月，到那时或有转机，或是另有俊才，典娘依从，皆未可知。

　　世家大族的婚姻自来容易，王家女儿待嫁的消息一经传出，隔日便有冰人携了厚礼登门纳采。这些人家亦不出公府侯门，诸郡望族，官爵略低微的也不敢来求。故此不满旬日，李季妆那处便堆积了二三十户之多。

　　“这是光禄寺卿郑家的帖子，他家四郎年才弱冠……这一张是率更令家的长子，其母也是宗室……”

　　朗朗清晨，李季妆一面用着早食，一面听荀娘将整理好的拜帖按序念来，心里细细忖度着。另一侧小舟也在，她是听了那日季妆所提，前来相助，也借机为典娘探听一二。

　　一时荀娘念毕，请季妆的示下，季妆不紧不慢以帕拭口，才道：“门第倒都不算低，可都清楚人品么？最要紧的是不能身有隐疾，最好也不要有过婚娶，清白些的才好。”

　　荀娘明白季妆的慎重之意，恭敬回道：“县主说得是常理，我们王家是怎样门第，岂有人敢来为病儿骗婚的？只是那一样，高门大族的儿郎，娶妻之前先有妾侍倒是寻常事，这里头也有几个的。如此若不行，剔除了也罢，倒不值什么。”

　　荀娘一心禀事却忘了小舟也在场，这小舟不就是高门大族的儿郎先于正妻所纳的妾吗？虽是据实而言，也未有所贬低，但叫人听来岂不有尊卑区别之意？季妆很快察觉不妥，忧虑地望向小舟，却看她早是目光凝滞，脸色也不好看。

　　然而，小舟虽则也是在想这件事，却明理得很，绝非埋怨，她只是忽然被吓着了——自己原来是王潜的妾，是心爱之人的妾——这件从十年前就明确了的事，她怎么能像是忘了一般？

　　小舟从前一直为此不甘，不甘在自己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定下妾的命运，可竟是从何时起的呢？她却开始妄想与那人“两情相悦”，就以“妾”的身份？情爱真可让人迷了心窍，昏了头脑！

　　“小舟，你怎么了？”季妆带着些许歉疚，轻轻推了推她，见人稍抬脸面，又补救似的言道：“你我妯娌之间，大可直言。”

　　“哦……县主。”小舟很难才从那股思绪中抽离出来，而见室内左右连荀娘都不在了，便也明白了其意，不过愧而笑道：“小舟岂敢与县主称为‘妯娌’？”

　　这“妯娌”么，是兄弟间妻室的互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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