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小舟踏实睡了一觉，至午后醒来进了食，望见一直在妆台上放着的红果，便想稍待就去送与李季妆。这虽是王潜所赠的礼物，但也是抵了自己采摘的那份，若果能改善季妆病症，便不算辜负。

　　“卢娘子，小婢来送炭炉。”

　　小舟才去换了身衣裳，不防门外声音传来，便去一看，倒就是平常来往端送的婢女。因昨夜炭炉早早熄灭，小舟留了心，此时不免要趁机问上一问。

　　“今岁炭火之数可有增减？”

　　小婢将炭炉轻轻放下，一时回道：“并无增减，卢娘子的用度向来都是与小娘子一样的。”

　　小舟自然知道用度与典娘相同，只觉这婢女多此一句，便亲自启开炉盖望了眼，炭量尚足，又问：“是否存炭之处受了潮湿？”

　　“时气干燥，向也少雨，不曾受潮的。”

　　婢女答得敏捷周全，小舟想了想，再无可疑之处，便由了她下去。

　　然小舟不知，这女孩一踏出去，倒似做了贼般，颇堪侥幸地舒叹了一声，加紧脚步往院外而去。原来，那头一棵老树下，吴娘隐蔽着，正巴巴候着她来。

　　“阿郎才整治了上下，这事可再别叫我做了！那卢娘子说来也有十分的机敏，短了她一次就问起来了！”

　　小婢直抚胸脯，惊魂不定，一面抱怨着，只向吴娘连连摆手。吴娘却是轻啐一口，万般不屑，冷道：

　　“我教你去说，凭她问也不怕的！我看大的丫头，自有分寸，虽说是灵性些，倒没个深究的，不然先前将她说得那般，也不见她使手段，不过是不巧撞在大郎手里，才代她整治了！”

　　小婢一时松缓了些，蹙眉苦笑道：“如今阿杏已回家去了，你再与她过不去又有什么用？好歹这事情没牵连到你，不然几十年的脸面可不就丢了？便是小娘子也不好偏帮你的。”

　　“哼，我家杏儿素来就好，又长得几分颜色，既出了府，哪里还有前程？我必要出这口恶气的！”吴娘白了眼，更觉不忿，稍待还是笼络这婢女，唤其小名道：

　　“细儿，我反正不叫你日日做，偶有一次她也无处查询。我明白，不会少了你的好处。”吴娘且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串钱塞到细儿手里，替她合上掌，“这次不过试探，下次我再叫你的。”

　　细儿这等小丫头，平素进项就少，见这钱也有二三十之数，哪有不动摇之理，抿唇窃笑，点了下头：“也罢了，小心些便是。”

　　吴娘诡计得逞，更在心中酝酿。自她侄女被王潜处置了，她不敢申辩，却暗里怨恨上了小舟，因是无人再敢传言，她发泄不出，也不得解气。一日思索起来，仗着照看这院里的职责，耍起阴法子。

　　她想小舟虽无贴身服侍的婢女，但日常端送总是有人的，故便收买了细儿为己所用。这次是克扣了小舟的炭火，来日亦在计划之中，下了决心要让小舟吃个大亏。

　　二人不曾久谈，不过片时也各自去了。然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凭她们如何自觉周密，却不防几步之外的墙阴下早有个人伏着，便将所有的话都听了去。及那两个身影远了，这人蹦跳出来，转身直往典娘房中奔去。

　　这“黄雀”也非旁人，就是典娘的近身侍婢飞红。

　　阿杏之事闹得那般地步，典娘也是吃惊的。一则，未料阿杏竟敢明言挑衅，行为太过；二则，更未料王潜会管，且是严加究办。便如此，自己的计策不成，倒反助长了小舟的气势。

　　不过，典娘毫未气馁，当日也就想通了。她觉得事虽至此，却又福祸相依——谁让这放肆之人恰好就是吴娘的侄女呢？依吴娘的性子，必定怀恨于心，不甘收手。

　　这情状，典娘更不用自己出面，只需暗中观望，再适时地推波助澜，何愁达不到原来的目的？

　　一时，飞红将听到之言据实禀告了，说道：“吴娘实在不成个人，老大不小了，总是这样。小婢还知道，她曾当着跟前的人说过，要向公主举荐阿杏去伺候阿郎呢！这德性的人，也配？”

　　飞红十五六的年纪，虽不十分伶俐，心性却正，亦不知典娘的城府，因便有一说一，越发气愤。

　　典娘捂嘴一笑，道：“方才你告诉我的那些话里，她说阿杏有几分颜色，不也就是这个意思？权当笑话罢了。”

　　“那此事要不要知会卢娘子？好歹要她防着些。”飞红趁着劲儿，满心里只为小舟忧虑着。

　　典娘岂容得她去坏事，却也不会显露本性，眼珠略一转，道：“你盯着吴娘的行动便是，小舟纯善，听不得这些，有我给她担着呢。”

　　飞红也知典娘与小舟情谊非浅，并不生疑，便颔首告退，为典娘准备茶点去了。

　　小舟浑然不知，料理完了仍往季妆那处去，一面却想自己不该草木皆兵，锱铢必较。王潜才整顿了婢仆，必不会有人再敢多事，且炭量之事，亦本非能精确衡量的。

　　不觉到了季妆院里，小舟低眼思量之态倒先被王训瞧见，他自正屋午憩出来，正要往其书房去。
　　“稀客！这是走错门了不是？”王训笑着走过去，因是小舟并不常来，只与她打趣。

　　小舟抬头始觉，也作一笑：“那训哥是叫我走的意思？”

　　“哈哈哈，不敢，不敢！”王训见她一句话便反趣着了自己，摆手大笑，才平常道：“来做什么？”

　　“求见寿珍县主，有样东西要给她。”小舟只实言道，复将端在手里的藤盒稍稍举起，开了盖与王训看，“县主素有厌食之状，我想红果却是开胃舒脾的。”

　　王训只觉小舟善良细致，欣然道：“季妆就在屋里，快去吧。”

　　小舟点点头，略与行过一礼，便沿回廊而去，王训却又站了一时，目光随着渐远的背影，面上泛起淡淡的温和笑容。

　　李季妆起了身便在窗台下对镜理妆，其实早将院中那二人的谈笑声听到耳内，因便小舟才一走近，就有晶英迎出门来。小舟不紧不慢，进去仍先拜礼，季妆笑而招手，示意她到跟前去。

　　“自上次一回，也有许久了，怎么不常来？”季妆拉住小舟的手，十分亲热，复道：“前几日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可有伤着？”

　　小舟摇头愧笑：“只是跌坏了东西罢了，多劳县主挂心。”

　　季妆略一点头，瞥见肩上的紫绣披帛拧着，抬手拨弄了下，“我不过事后问你一句，不算什么，多亏的是阿郎公正，替你伸张。”

　　“是，小舟也十分感激阿郎。”小舟自然记着王潜的恩惠，不免想着一藤盒的红果，以双手呈送季妆，道：“上回见县主不思饮食，小舟便想准备些红果，却查了医书，说是霜降后采摘的最好，便等到今日才送来……”

　　“那这些都是卢娘子亲自采摘的不成？”小舟正解释着，不防后头站着的晶英忽而惊诧起来。

　　季妆亦觉惊奇，只看向小舟，小舟一笑道：“原本是的，但那日刚回来便与那小婢撞着了，都跌坏了，如今这些是阿郎相赠的。”

　　季妆既是听见了小舟与王训的谈笑，便早知小舟带了红果来，只是她一向并不喜红果的酸涩之味，否则这寻常开胃的东西，哪里要等小舟送来？然这一时听完了小舟所言，季妆却缓缓地主动打开了盒盖，问道：

　　“阿郎知道你采摘红果是要送给我的？”

　　小舟摇头，如实道：“那日阿郎是问了一句，以为是我喜欢吃，我不便多说，就应了声，亦未想到他会去买了来，又说是弥补我所受的委屈，却想来，大约是显示赏罚分明之意。”

　　“哦……是不便解释的。”季妆莞尔，眸中微一凝滞，“既是阿郎赠与你的，你却舍得都给我？”

　　“再是什么珍贵之物，亦不足以报答县主救命之恩。倘能令县主食欲稍强，便就是物尽其用，也不算辜负了。”

　　小舟一片拳拳诚意，季妆感怀，便也以双手接了过来，“那我只好愧受了，也借你吉言。”

　　晶英久随季妆，对她的各样喜好了如指掌，见季妆收下自己并不喜欢的红果，只以为她是周全礼貌，便紧接着上前道：“县主，给奴婢吧，奴婢拿下去好好收着。”

　　“不必。”季妆却是以掌护之，身子微微侧去，望了眼小舟，又对晶英道：“你去取两条瑞炭来，稍待与小舟一道送回去。”

　　晶英倒也不觉什么，应声就去，小舟因而问起来：“何为瑞炭？”

　　季妆笑笑，将红果藤盒轻置案台之上，打开妆奁取了块桂花绣样的绢帕覆住，这才缓缓道来：“是西凉国进贡之物，一尺来长，碧青颜色，硬若铜铁，燃时有光却不见明火，一条便可抵十日之久，且热气蒸人不能稍近，最适隆冬严寒取暖之用。”

　　小舟自幼长在这侯门公府，奇珍异宝也见过不少，倒头一回听闻世间还有这般瑰异之物，便待晶英取来一观，果见其形态特殊，不觉心内连连暗叹。

　　“前年陛下赏赐我父亲数条，只因我向来畏寒，他便都给了我。你好生拿回去放着，待天寒烧用，便知我所言非虚。”

　　小舟亲近季妆并不为贪名图利，如今不过一盒红果却换来这等御赐宝物，她是不敢也不愿受的，因与季妆连番推辞，却不得允准，终是折中，只要了一条。

　　回去的路上，晶英奉命相送，又说了些要小舟安心享用的话，至分手之际忽又想起件事，便问小舟：

　　“卢娘子去采摘红果，可就是与那小婢相撞的那日早晨？我远远望见了，娘子穿得实在单薄，就算是为了县主，也要先爱惜自己才是。”

　　“那只是为了行动方便，却也不冷的。”小舟与晶英也算熟了，知道她是个体贴不过的女孩，心中颇是感动。

　　晶英却是轻蹙双眉，摇头道：“奴婢多句嘴，前时那些风言着实欺人太甚，焉知不是娘子太过宽容之故？娘子若是凡事多顾惜自己一些，那些小人也不敢不尊重的。”

　　那阵风言兴起之时，晶英每日都能听满几耳朵，加之也亲眼见了小舟院里的情形，婢仆们待小舟多有势利态度，便一直为小舟忧虑着，这番话也是憋在心中许久了。

　　出了这样的事，便是典娘都未过来问几句，倒是晶英真心记挂，不免小舟与她推心置腹起来，“我是不屑争，哪里是宽容呢？那小婢被逐出府去，我也不觉得可怜。晶英啊，人情冷暖，拜高踩低，都是世间常态，杜绝不尽，唯有视而不见罢了。”

　　晶英知道小舟有些才学，却不想她小小年纪竟能豁达至此，那波澜不惊之态，仿佛历经沧桑、看透一切的长者。

　　谁又知道呢？小舟当真早就见识了何为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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