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王潜严惩阿杏，训诫阖府婢仆，动静轩然，那一时便为小舟所知。她惊叹于王潜的雷厉手段，又不免心生疑虑，倒并非为阿杏可惜，只是此事究竟因她而起。如今虽则流言破除，却到底惹王潜动了大怒，又焉知其中没有恼烦她的缘故？

　　小舟琢磨不定，也不知今后在王潜面前该如何自处，辗转一夜难以入眠，终是想着不可逃避，便趁侍奉之机，小心向王潜问起。

　　王潜于书房伏案，听过小舟之言，只觉是完全不相及的，置笔抬头：“我昨日不是与你说过，是你受委屈了，难道忘了？”

　　小舟倒真是没怎么在意这句话，一时明白是自己多想了，微微点头：“多谢阿郎明察。”

　　王潜却作一笑，复提其笔，在案头的凤池砚中舔了两下：“这话你昨日说过了。”

　　小舟闻言猛地怔住，面颊连着耳根像是被人狠狠揉搓了似的，瞬时潮红起来，并非因为羞惭此语，而是王潜竟对她笑了。

　　王潜的笑脸，小舟见过多次，对王训，对李俶，对他的父母，甚至是对阿峘，却从未在她面前露过一次笑容。小舟并无渴望之心，只是这笑容实在太过自然，仿佛他总是这样对自己笑的。

　　“这个给你。”小舟发愣的这一时，王潜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用闲着的左手从身后摸出一只圆形的藤盒。

　　心头的思绪未平，小舟又为这个举动所惊，想要问一句却已见王潜将那藤盒放在席上，又稍向前推了推，道：“拿去吧，我照着买的。”说完，王潜低头书写如旧。

　　小舟顿了顿，从这简短的话语里捕捉到一点意思：藤盒所装之物是王潜赠给自己的礼物——这可比他的笑容更稀奇啊！

　　“为何不动？”许久不闻动静，王潜又提醒了一句，目光仍专注于笔头，稳得很。

　　“哦……是。”小舟转过神来，略显慌乱，硬着头皮勉强上前接下了，而未及启盖，先闻见一阵熟悉的清香，夹杂着些许酸味，似是——红果？

　　真的是一整盒红果！颗颗红紫饱满，大若指头，其品相远非自己采摘的野果可比。小舟打开的瞬间，眼中莫名一热。

　　“昨日地上那些已经无用了，这便算是补偿你近来所受的委屈。”王潜轻呼了口气，抬了一眼，握笔的手微微一伸，气定神闲中又略带一丝滞涩，犹若生疏不惯。

　　不知怎的，小舟此时倒说不出一个谢字了，口中含磨半天，只缓缓道：“小舟并不觉委屈。”

　　“那好，事情已经过去了，就此为止吧。”王潜本是果断性子，掐准了分寸就不再多言，可语速匆忙，却忽然丢了先前的稳重平常之态，反显得有些刻意了。

　　小舟皱了皱眉，似有察觉，但心头萦绕的思绪终未让她深究。

　　“阿郎，让小舟为你做些什么吧。”许久，神思渐宁，小舟认真地向王潜请求，带着感恩之意，还有心底一点不可名状的余味。

　　依着以往习惯，王潜都是以小舟并非婢仆之语来搪塞，可这次他犹豫了，没有拒人千里，缓了缓道：“母亲是请人教你们读过书的，你若不嫌，就去整理书架吧，阿峘有心，却不大识字。”

　　能有所报还，亦不用再虚耗时光，小舟由衷地感到开心，便向王潜应诺了一声，即刻去到了书架之前。

　　书架上的卷册摆放得整齐，这和从前远观时一样，但小舟从左至右细细看过一遍，却发现这些卷册空是外表井然，实则一片混乱。两侧各十个书架，每一层都无分类标记，有些不常用的书卷虽以书囊盛装，但书囊上所写的书名却非囊中书册……

　　小舟不由地轻叹了一声，心道：不愧是阿峘的杰作！

　　“怎么了？不会吗？”王潜余光里瞧见了小舟脸上的难色，但对于书架上的混乱状况，毫不自知。

　　平日他要哪册书卷就叫阿峘去找，阿峘一知半解总得找上半天，等到用完了只让阿峘放在最近的书架上，以图下次方便，如此时日一长，早便没了章法。

　　“并非不会，只是需要些时候，可能几日，两三日？”小舟才兴冲冲地接应下了，不想让王潜觉得自己心不诚，却一时也不知要用多久，便忖度着回道。

　　“那无妨，由你。”王潜仍是一副轻松平常的态度，只想这原本也不是个事，不过是因小舟才随口提起的。

　　小舟见王潜并不计较，也便定了心，开始琢磨如何分类、腾挪。这一时王潜忙着，不宜弄出声响，她便取了一副笔墨，靠在屋角安静写划，至近午时，才渐成了主意。

　　因王潜从不在书房进食，阿峘应着时辰便来问询，可王潜虽则如常起身要走，临离几案却又回头撸了一把案上的书稿，胡乱一揉塞到了袖中。

　　“这些作废的阿郎交给小奴便是。”阿峘机灵，自不会劳动王潜亲自处理这些无用之物，只便伸出双手去接。

　　王潜却是瞪了一眼，嫌阿峘多事，可目光一转，望见角落里正专心沉浸的小舟，一股脾气便静了下来，“不必，我自己来。”

　　往常收拾书房，王潜从无亲自动手的道理，阿峘自觉奇怪，却又不好管主人的心思。

　　不过，王潜的心思怕是任谁也想不到——昨日一时兴起去挑买红果，今日又当面送给小舟，王潜做了一件人生中的“奇事”，奇到一直在假装镇定，奇到这一上午的书稿写得乱七八糟……

　　王潜吃毕午食便又往书房来，至廊下所见却竟是一番忙碌景象。阿峘一趟一趟地搬运书册，小舟则坐在廊庑间一一过目，似在分类，却又将看过的书册于身前四处零散堆叠。

　　王潜不解何故，又想已许诺了小舟自行整理，不限时长，便也未上前询问，又观望了片时终是转身走了。他想，自己实在是随意一说，这小丫头就如此较真？这处忙完之前，怕也是不能进了。

　　小舟与阿峘忙得投入，根本没见王潜在他们身后站了许久，这一下午，乃至其后一日皆是如此。

　　晚间小舟离去后，王潜向阿峘问了声，却也没得出个所以然。阿峘当真只是出力气的，只听凭小舟调遣，哪里懂得其中关窍。

　　至第三日傍晚，所有书册重归书架，仍同先前那般整齐放置，只是其中秩序早已截然不同。阿峘眼见大功告成，满心想着晚上可以睡个舒心觉，可小舟还觉差了一步，又向阿峘道：

　　“可有竹签没有？四五十个，一指宽，一头钻孔穿麻线。”

　　小舟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各处做标记牌子之类都是这般，阿峘因点头道：“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

　　“那烦你跑一趟，我拿回去晚上要用的。”小舟笑道，一面与阿峘走出了书房，关了门。

　　阿峘还以为自己歇不成了，一听只是跑腿，大松了口气，立即往库房取了来。小舟接了东西也未耽搁，回房点灯，铺纸研墨。

　　至人定时分，小舟抬头稍歇，挑了挑灯，方觉手脚冰凉，便往身前炭炉一看，炭火早就灭了，毫无余温。这倒稀奇，往常入了九秋，府上给各处派炭取暖，都是足量的，并无半夜就烧完的道理。小舟想着其中必有文章，只得先披衣御寒，留待来日计较。

　　将就了一夜，小舟总算完成了手头事务，吃了些热汤粥，仍往主院去，手中捧着两样东西，整齐排好的竹签，另加两卷纸稿。到时，王潜已出门上职，阿峘正在院中洒扫。

　　“阿郎走时还问了句，书房可是好了，小奴就答好了，想来，阿郎回来就要用的。”

　　小舟也知耽误了几日让王潜不得进去，心生惭愧：“再给我半个时辰就好，不妨碍阿郎回来用的。”

　　阿峘并不觉小舟多事，不过据实告诉一声，又看她脸色不佳，眼下发青，想也是连日辛苦，只道：“娘子忙完了也去好好歇歇！”

　　小舟点头笑笑，便去了书房，果也不用半个时辰就出来了，与阿峘辞了声，回房去了。

　　王潜的兵曹之职并不繁忙，因而未时一过便回来了，亦如阿峘所想，更了衣直往书房而去。书房整洁，大略一观未与先前有何不同，及走近案前，王潜方发现多了两卷书稿，展开一看，却是大惊。

　　这两卷竟是书目！将书房所有卷册按经、史、子、集分了四部，其下还细分了四十余个类属。条理之清晰，分类之严谨，字迹之峻逸，王潜简直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表达。

　　久久回神，王潜大步跨往书架之间，任意对照取书，无不善美，且每架每层皆于木格之下系了竹签，签上写了正楷小字，何部何属，一目了然。

　　“阿峘！阿峘！”

　　王潜忽而高声叫人，急切不已，那阿峘却正端茶送来，才至门前，猛惊了一跳，将手中茶碗跌落在地，顾不得去捡，冲进去应承：

　　“阿郎何事？哪里不好了？”

　　王潜见阿峘慌忙样子，倒反嫌他大惊小怪，皱了皱眉，举出手中书目：“这是谁拿进来的？”

　　王潜岂不知这几日都是小舟在整理书房，只是惊诧之情未消，他想听人再明确告诉一遍——这个小丫头远非表面所见的那般，她还有更多不为人知之处……

　　阿峘认得是小舟送来的东西，愣愣地回道：“是卢娘子送过来的，是不是要小奴去请她来？”

　　王潜不置可否，转至最近的书架前拿起枚竹签，思量渐深。

　　“那些竹签也是卢娘子一道带来的，昨日她问小奴要，说是晚上有用，今早带来时便写了
　　字。”阿峘只以为王潜也不知竹签的来历，细细解释了一回。

　　“怎么？她并不是昨日就做好了的，而是忙了一夜？”王潜沉浸自己的心绪，忽听这话，声调一扬。

　　阿峘虽不确定，但想着早晨小舟的面容，还是点了点头：“这两样都是卢娘子今早才拿来的。昨日书册归置好，小奴也以为是都好了，不知还有这些。小奴见她的脸色不好，想应是费心一夜的缘故。”

　　“哦……”王潜不觉握紧那枚竹签，而手中发力，心底却蓦然一沉，其意隐隐，若朗日没于云岫，如秋风迷于幽谷。

　　“不必请她来，让她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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