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声

　　“客官请上坐，奴只会弹些小曲，还望客官莫嫌。”弹琵琶的姑娘虽上了些年纪，但容貌清丽宛若少女，云髻斜插，雪肤修颈，谈笑自若的样子没有小姑娘的娇羞，又不似其它艺妓般浓妆艳抹，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你会弹些什么？”谢平秋额前灰发后的眼睛如古井寒潭，那是书生所没有的深邃。
　　“奴家不才，既然今日有幸弹奏琵琶，就奏一曲《琵琶行》吧。”名叫青漪的女子微笑，“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青漪的弹奏确实不错，清脆时如溪水叮咚，沉重时如雷鸣阵阵，舒缓时如吴侬软语，激烈时如金戈铁马，既情感充沛又不无病呻吟，字字句句刚好扣在点上。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谢平秋低头默默听着，青漪中途疑惑地望了他几眼，也不知对方在想些什么，便自顾自继续弹唱。
　　曲毕，青漪略微不安地等待着听者的评价，谢平秋一言不发，良久才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姑娘可是临安本地人？”
　　“正是，”青漪淡淡一笑，“奴自小习琵琶琴筝，在临安长大。”
　　“你可识谢少华此人？”
　　青漪愣了片刻，随即有恢复了她那令人舒心的淡淡微笑，她试探地问：“认识，不知客官提他何事？”
　　当年谢少华的通缉令满城风雨，虽已过了近十年，官府发布公文，人已于八年前死了，现在提到他的人大多是来取证的。
　　“我是他当年的兄弟。”
　　青漪坚不可摧的笑容裂开了一个豁口，急切混杂着诧异从玉一般的面庞后涌出：“他没有叛国对吗？他那样一个人，绝对不会做出任何那样的事……”
　　谢平秋在看不见的地方苦涩地笑了笑：“对，他是被冤枉的，他说这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相信他，他就不冤。”末了，又补充一句：“他托我问一句，凤仪姑娘当年遇见他，可有后悔？”
　　青漪低头道：“啊……我快要嫁人了，三春茶楼只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对门染铺的少爷说要娶我，过些天便会拜高堂。”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她又连忙补充一句，“遇见少华，大约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了。”
　　“如此甚好。”谢平秋笑了笑。
　　时隔多年，当年那戏剧般的相逢，青漪仍记得清楚。
　　那时她在盈香居吹箫，纯粹当个壁花，哪知几个衣冠禽兽上前凌辱她，众人都袖手旁观等着看热闹，正在她快恼羞成怒时，一道白色身影几下起伏，打得几个禽兽连叫爷爷。
　　她怯生生道：“可问前、前辈贵姓？”
　　“谢，”白衣青年擦了擦剑，半靠着门望着门外：“甚么前辈不前辈的，听着像我七老八十了，哦对，也别叫公子，那是那些酸不溜秋的书生叫的。”
　　“……”少女一股脑说出了诸如恩公少侠等十七八个称呼，但无一能让对方满意。
　　“直接叫我名字吧，谢少华，”谢少华收剑入鞘，懒散地朝少女扬了扬嘴角：“你不是没有名字吗，箫吹得还不错，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就叫凤仪吧。”
　　话罢，有喃喃着把二字重复了几遍，好似正在惊叹自己如何想出如此妙绝的名字，墨色的眼睛在霞光照耀下明亮得纯粹，少女恍然有些呆住了。
　　“嘿，你说这名字咋样？可还满意？满意的话就点个头吧，不满意的话……”谢少华抱着剑，漫不经心道：“那你就另外想一个吧，总之别让别人娼啊妓啊的叫。”
　　“我、我自然满意至极。”少女双颊染上了半落红霞，捏着玉箫的手指微微缩紧，不知该放在何处：“谢大哥……”
　　谢少华抱着玄铁长剑，接连唤了好几声少女的名字，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不知所措的样子，却又不同于那些轻薄她的人，他看向她的目光里有她从未拥有过、梦寐以求的东西。
　　尊重。
　　“你谢大哥我要惩奸除恶去咯，”谢少华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哈哈——”
　　岔到十万八千里去啦！凤仪暗自吐槽，清丽的脸上流淌着暖融融的笑意，目送着白衣青年放着大路不走，偏施展轻功从房檐上走了。

　　风流弟子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青漪又弹起了她的琵琶，泠泠弦音中有种令人哽咽的苍凉，谢平秋倚歌而和之：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青漪觉得这歌声有些熟悉，也未多想，估计是行军之人声音共有的特色吧。
　　她看见窗外长不出新叶的柳树，干枯的枝丫后便是皇城。这年月悠悠，柳树老了，皇城却金碧辉煌依旧，它仿佛是永远也不会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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