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尽出

　　“我的昼间之花，落下它那被遗忘的花瓣。在黄昏中，这花成熟为一颗记忆的金果。”
　　——《飞鸟集》
　　2010年5月，那年言简17岁，叶兮15岁。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Y市第四人民医院，四医是Y市最出色的半私立医院，坐落在群山之中，风景优美，远离闹市中心。
　　那天，比他小四岁的堂妹言素因为和父母吵架，威胁父母自杀住进了医院，由于从小他们走得近，堂妹尤其依赖他，二叔便拜托他去劝她。
　　他走往通往C楼的小径上，黄泥小路在被稠李掉落的花瓣铺满，5月Y市的稠李开的茂盛，雪白的花大朵大朵的点在繁密的绿中，他就在满世界的稠李中看到了那个女孩，大约和素素一般年纪，小小瘦瘦的身子，穿着一身宽大的浅蓝色条纹病服，靠在草坪的树干上，头上是满树盛开的稠李，阳光温和的透过繁密的枝桠星星点点的落在她的脸上，一片被风吹落的稠李落在她的头上，她戴着耳机，低头捧看手中厚厚的古朴的书籍，那么专注地看着，浑然不知那片掉落的稠李，和不远处误入却站定凝视着她许久的他。风吹过那个女孩的长长发丝，带来了稠李花的香气。
　　他想起了前几天在读过的那本《英国诗注译》里那首拜伦的诗：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如夜晚
　　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漫天
　　明与暗的最美妙的色泽
　　在她的仪容和秋波里呈现
　　耀目的白日只嫌光线过强
　　它比那光亮柔和且幽暗
　　增一分影，减一明与暗
　　就会损害这难言的美
　　美波动在她乌黑的发上
　　轻轻悄悄地照亮她的脸
　　在那脸庞，恬静的思绪
　　指明它的来处，纯洁且珍贵
　　于脸颊处，置眉宇间
　　如此温和，平静，而又脉脉含情
　　那迷人的微笑，那容颜的光彩
　　都在诉说着那美好的善良
　　一种精神安于世间的一切
　　一颗心中爱慕永远的无邪”

　　以前言素问他，相信一见钟情吗。他笑道，哪来的这么多一见钟情。而今，他却相信了言素的话，大概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你第一眼见到她，你就会感受到灵魂深处的颤抖和渴望。
　　有些人，你与他相处多年，却仍旧会随着时间忘却，仿佛什么都不曾留下；而有些人，你只看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记。一眼即永世，一瞬即永恒。那是17岁的他初次体会到动情的感觉。许多年后他依旧记得那个早晨，高大繁茂的稠李树，空旷无人的草坪，那个穿着蓝色条纹病服捧着书的女孩。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却仿佛在脑中刻印全部，清晰的记忆让他觉得那一刻仿佛时间漫漫停留此刻，恍然而不知前世事还是今生梦。
　　他踏着茫然的步伐来到C楼5层的医院，C楼是医院专为一些不愿入住普通病房的人另外建造的私人楼区，所以独立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大多是如同和堂妹一样家世殷实显赫的富人入住，他来到5楼，一层只有十来个病房，他还未迈入504，便听到言素的声音。
　　“梓一，我和你说，这乐谱不能给他们瞎改。那群人整天不懂音乐，就知道评价好不好听。”他看到言素坐在病床上拿着手机打电话，手上翻阅着八卦杂志，桌边散落着各种各样的零食。
　　不用猜也知道，言素根本没有任何自杀的倾向，心情愉悦，食欲良好，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抑郁症这种东西，她只要不想上课，或者大伯大阿姨没有满足她的某个要求，就任性的闹自杀，硬说自己患了抑郁症，这招百试不爽，二叔与二婶婶总是被吓得面色惨白。言素一见是他，低头在电话里低语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合上杂志，脸上带着些被人窥探了秘密的尴尬。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又威胁二叔了？素素，二叔二婶虽然对你要求高了些,但是你身在这个家庭，已经很幸福了，你再这样闹下去，迟早出问题。”
　　言素把头埋在被子里，半撒娇半埋怨的说：“哥哥，你怎么和那些大人说的一个样子，你看我只是不想去学校，但是我又没有耽误学习，学校里的老师教的千篇一律，还不如我自己看书，而不用吃药打针又可以不去学校上课的方法，除了精神疾病我想不出第二种病了。”
　　当初爷爷给他们堂兄妹取名，就是希望他们兄妹简言素行，结果言素偏偏一点都不像爷爷希望的那样，从小到大调皮的令人头疼，二叔二婶从来没有一天安宁。
　　言简摸摸了言素的头，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虽然言素任性逃学装病，却偏偏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维持在年纪前10的情况，他知道他妹妹从小聪明伶俐，却不喜欢上学，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顺其自然。唯一欣慰的是，言素最好的朋友梓一他是见过的，对于梓一他很放心，言素和她在一起起码不会被带坏，最多就是小打小闹。也罢，她们还年轻，出生于这个家庭的未来有太多的限制与妥协，素素的青春是她仅有的能自己做主的时光，瞎闹几年也没什么关系。
　　几近半晚，一直坐在沙发上的他合上书，抬头问言素要不要去外面吃点东西，言素立马笑着答应，换下病服，他们出了房间。穿过楼梯，踏出C楼正门时，他看到了那个稠李树下的女孩，依然带着耳机，手上捧着之前看的书。她低着头，仿若无人地走进大楼，长长卷卷的头发盖住了半个脸颊与他擦肩而过的，身边传来稠李花与青草的香气。他怔了怔，回望了一眼，然后牵着言素的手走了出去。
　　他正回忆着过往，突然教授打断了他的走神，这门公选课的李教授喜欢在课上点学生回答问题，他听见周教授说“好了，现在我们来点个同学回答下这个道填空题。”
　　周教授拿着点名单看着，只见他突然咦了一声说“我们这个物理公选课怎么会有有艺术院的学生，那么艺术系的叶兮同学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他看见被点到的人慢吞吞的站起来，然后看着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一本正经的说“教授，我觉得这题应该选D......”
　　教室沉默了几秒，然后哄堂大笑，他也忍不住笑了，看着她一脸正经，淡定自若的神情，他以为她知道答案，结果她连老师问什么问题都不知道，明明是填空题，却蒙了个“D”。
　　周教授咳了一声道“那个，叶兮同学呀，一看你刚才是不是走神了，我们在讲填空题，艺术生上生物是有点难度，你要加油呀。”他看见她不好意思的揉了揉头发，微微涨红的脸低着头，露出的白皙的脖子染上一层粉红。
　　很久以后，他们在一起上课的时候，周教授还经常叫“选D的同学来了吗，回答下这个问题”。
　　其实叶兮学物理的原因更是简单，选课那天，正好恰逢油画专业小考。她画画的速度虽然快于常人，但构思的时间却比一般人长很多，那次的考题为“生灭”，这是一个很好发挥的却又很难发挥的好的考题，你可以普遍思路使用抽象的画法去表达，可是却很难在几十个人中脱颖而出，普遍的抽象，普遍的黑灰色调，普遍的表达方式，那天她构思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用偏向写实的技法去表达这个略微抽象的考题，再掺杂一些技巧去淡化模糊写实，塑造一些视觉上的若隐若现的用荷花生灭开烬的感光效果，用比莫奈写实，却又借鉴莫奈极其绚烂的色彩基调，以绚烂到极点的色彩对比去演示原本黑灰的主题，花开花落，春去秋来，盛开与开烬在同一平面娓娓道来。
　　事后果不其然，主考老师格外满意，但其结果代表了她格外拖沓的构思时间错过了晚间的选课。由于艺术院的公选课无非是西洋美术史，电影鉴赏，奢侈品品牌发展历史，珠宝鉴赏等相对轻松的选课，所以除了本院学生，其他院的学生也会将首要目标放在艺术院的选课，导致到了最后等她登入的时候，本院的公选课已经全部选完。余下的除了物理公选课还有化学生物课，海洋生物学等相差无几的课程，她便随手点了一个最上面的物理，哪知道全班甚至本院只有她一个人选了这门课，第一天便成为了焦点。
　　这门公选课几乎是针对理科生的课，都是复杂的工程与数学，怪不得显少有其他专业的学生报名，更不要说艺术院的学生。后来课后周教授留下她询问缘由，她告诉教授她因为考试耽误了选课，但确实不知道这门课学术性这么强。
　　周教授得知后非但没有批评她，反而亲切的对她说：“原来你们艺术院院长一直提在口中的叶兮就是你啊，那个老家伙一直在我们面前夸你，说你是你们油画系的骄傲。”
　　叶兮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们油画系还有寒□□长在前，我们新生哪敢骄傲。让教授失望了，虽然我油画还算可以，可是对于物理，我终究还是普通的艺术生。”
　　李教授摆了摆手，慈祥的说：“没事的，我知道你担心的事情，这么多年了，头一次有艺术院的学生选我的课，我怎么能抹杀你们的兴趣，只要你保证考勤不缺，考不好，老师也让你过。”
　　叶兮闻言惊喜的抬起头，看着亲和的李教授，笑道：“谢谢，教授，保证不缺课！”
　　言简回至学校附近的公寓已是深夜，他泡了杯茶，静静的靠在书房的皮质沙发椅上，像是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拿出压在最下面的一本书，这是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书皮页面微微已经有些泛黄，可依然保存良好，他打开书中夹着的一页纸，凝视了很久，那页泛黄的空白纸上除了娟秀的“言简”二字以外什么都没有，他轻柔的抚摸着那两个字喃喃自语：“叶兮，我们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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