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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京(二)
黄家虽已被削了藩,失了势,但黄武丹仍旧是当今圣上金口封过的靖安侯,乃是堂堂四品,如今竟被这狗眼看人低的区区羽林衙差拦在外面,藏戈心中不满,开口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也敢拦我家小姐!”
整日把守城门,这些羽林军门差自认京都之中但凡叫得上名号的便没有认不得的。
“哟!”那衙差先是嗤笑一声,用刀把顶了顶歪戴在头顶的皮盔,戏谑道:“你家小姐是谁啊?是怡红院还是浅草阁的头牌?你倒说说,看能不能吓我个跟头!”
其他几个衙差也都捡了笑料,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死活的东西!”藏戈心下大怒,当即上前几步便要动手教训一下这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浑货。
“藏戈。”一直坐在车厢里的人开口叫住她。
小姐发话,藏戈不敢再造次,只得恨恨地瞪了那衙差几眼,退到了一旁。
片刻,车内人打开厢门抬腿走了下来。
这几日寒意料峭,她披了一件黑色大氅,这大氅若是娇小些的女子穿上定会曳地,然而黄武丹身量颀长高挑,她迈步向衙役走来,氅边微微鼓动浮展,绣于其上的两只仙鹤便似活了般展翅欲翔。她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二色,在这崇尚色彩靡丽的京都穿着之风映衬下,显得格外不同。
方才那个粗声大嗓的衙差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并不认得眼前这个女子,然而他看着对方朝自己走过来,竟不由得收敛了脸上的调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黄武丹走近随意瞟了那几个衙差一眼,并未动怒,只淡道:“当值嬉笑闲谈,兵甲不整,钱达燊治军依旧没什么长进。”
那几个衙差听她所言皆是一惊,钱达燊是羽林三军的总统领,这女子竟敢直呼其名,究竟是何人?
然而黄武丹并未与这些衙差多犯口舌,对藏戈道:“内城跸路,马车入内侵占步道亦是不便,就留在城外吧。”
“是。”她开了口,藏戈连忙应了一声,将马车留在了城外,自己则随黄武丹步入内城。
那几个衙差瞧着她们入城的背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皆是惴惴,再不敢胡言。
内城果真已肃清主路,在道两旁架上临时木栅,左右各留三人宽的狭隙供行客行走。
大批百姓都原地驻足,好事的甚至提早一两个时辰来占个好位置。
黄武丹和藏戈在狭隙中缓缓行进,没一会儿就再也动弹不得了,前面的路已被百姓堵得严严实实,二人只能停下脚步。
黄武丹虽多年未踏足京城,然而对此场景却再熟悉不过。
她正看着栏杆上的红布头出神,突然感觉自己发端一紧。
黄武丹抬眼看,见一个老妇人手中抱着个不过三四岁的奶娃娃,那奶娃娃用白白胖胖的短手拽着她的发端,嘴里还不住地咿咿呀呀:“香香,香香……”
那老妇人面色黝黑,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服,见状赶紧把自己小孙子的手打了下来。
“没拽疼吧姑娘?对不住了,孩子太小不懂事……”老妇人见黄武丹衣着不俗,气质出类,以为是京城哪家的大户小姐,怕惹上麻烦,赶紧赔不是。
奶娃娃被打了手,毫无预兆地“哇”一声大哭起来,泣声洪亮令左右侧目。
老妇人尴尬地哄着怀里的小孙子,小娃娃却愈哭愈烈。
狭道空间拥挤,近在耳边的啼哭声吵得周围人心烦不已,有几个性子急躁的已经开始嚷嚷着让老妇人走远些,但路就这么窄,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水泄不通,即便想走也是无路可去。
黄武丹见老妇人手忙脚乱的窘状,偏头吩咐了一句,藏戈便从褡裢里拿出来一个油纸包,一股腻人的甜香顿时弥散开来,打开后里面是几块奶白软糯的糖糕。
老妇人感激涕零地接过,拿起一块捏下一角喂给了那小娃娃,娃娃顿时便止住了哭声。
周遭人耳根子终于清静了,大家又都抻着脖子向路口观望,等待着今日大人物的到来。
黄武丹自是不愿意凑这份热闹,但如今被夹在熙攘人群之中,进不得,退不得,一时无处可去,只得原地驻足,等待事后人群散去。
约莫过了两三柱香,锣鼓声节节而起,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凯旋队伍终于冒出了头,最前面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铁胄簇新锃亮,甲兵锋锐。
喧呼声惊雷般乍起,山呼海啸,整个京城似乎都为之一震。
众人均想一睹这位战将的风采,互相拥推,跟着凯旋的队伍夹道驰走。
那老妇人被推挤得无处容身,站立不稳,只能将小孙子放在地上,用手牵着。
藏戈知道黄武丹不喜拥挤,便用身体护着她,然而人群如叠浪潮涌,二人只能随之左右浮荡,全似脚下无根。
凯旋的车马已行至眼前,黄武丹抬眼看,为首那人面貌熟识。
她久居京外,消息闭塞,竟不知昔日籍籍无名的同僚如今已如此煊赫。
时移世易,人事譬之。
“我的孙子……”身旁的老妇人儿突然嘶声喊道:“回来!快回来!”
黄武丹闻声看过去,却发现那奶娃娃不知何时蹒跚着走上了主道,想必是与他奶奶挤散了,兀自钻过了栅栏。
战马入城后虽不可能挟风驰骋,却也是四蹄攒动“嘚嘚”作响。
那奶娃娃身量太小,尚不到马膝,马上人目不斜视,压根未曾注意,然而此刻即便看到,却也已来不及住马。
眼看为首那人身|下坐骑健蹄抬起,铁掌泛着寒光,孩子头顶细软的发丝已被蹄风掀浮,却仍旧一脸懵懂地“咯咯”笑着,浑然不知自己眨眼间便会被踏作一团血肉模糊。
孩子奶奶见状哀嚎一声,腿脚一软,瘫在了原地。
围观百姓不由惊呼,眼看惨案便要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
间不容发之际,一个墨色身影忽而斜地里翻身越栏而出,未及站定便举起双掌朝马儿肩胸处运力一拍,那膘肥体壮的汗血战马惊得口中嘶鸣一声,竟被这一下拍得左摇右晃,趔趔趄趄就要栽倒,原本要落在孩子身上的铁蹄便偏开了几寸,救人者趁此机会单手将孩子卷入怀中。
救人者一手夹抱着孩子,空出的右手袖口一抖手中便多了根金丝马鞭,腕力倾吐,那鞭子便如同长了眼睛,径直奔着马首飞去,灵蛇似地几下绕上马颈。
这人来不及跨出马步稳住下盘,仅右腿后撤半步,两脚微微开立,丹田一沉,单手扥住金丝马鞭,素白的手背青筋道道绽起,鞭子猛地吃力,登时绷直,原本倒在顷刻的战马挣扎数下,竟被这股力牵着重新站稳。
此番变故不过眨眼须臾,周遭见那孩子被救,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倒抢了凯旋队伍的风头。
“小姐!你没事吧!”藏戈赶紧越过木栏杆,跑过来急问道。
藏戈这一喊,众人方才定睛细看,这一看之下不由更加啧啧称奇。那战马通身护甲又载着一个成年男子,少说得有千八百斤,竟被一根鞭子拉住,可见出手之人何等劲力!若是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也就罢了,然而方才出手救人的竟是个身形瘦削的女子!
左右随扈见将军被人冲撞,差点闹得人仰马翻,赶紧上前喝道:“何人胆敢放肆!”
黄武丹将怀里的奶娃娃交给那软了脚的老妇人,方才回身道:“事出突然,惊扰阁下,还请见谅。”
那随扈见她毫无惶恐之态,语气不卑不亢,竟称呼将军为“阁下”,抽刀大怒道:“贱民口出狂言,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鸣。”一直未出声的马上那人开口叫住正要发难的随扈。
黄武丹微微扬头,与那马上人略带惊诧的目光接对。
马上人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当年所有人都以为黄武丹不会再踏入京城,然而即便这张脸或有相似,这等身手却是独一无二。
他收起面上的讶异,对自己的随扈道:“陆鸣,你认不得这是谁么?”
未等被唤做陆鸣的随扈回答,马上人便扬声道:“也难怪,你这个年纪,自是不认得。”他用手中的马鞭指点着黄武丹:“我告诉你,这位刚刚大显身手的,可是曾经的天星军少帅,圣上亲封的靖安侯。”
他这一番话虽是说给陆鸣听,可眼神却始终盯着黄武丹。
陆鸣乃行伍之人,尽管黄武丹当年沙场纵横时他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却对她早些年的战功亦有耳闻。
大承开国至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有此等功烈。
陆鸣知晓对方身份后,顿觉方才自己鲁莽,有心负荆请罪,可他见将军语气不善,又吃不准他的态度,就赶紧下马躬身向马上人回道:“末将有眼不识泰山。”
黄武丹见魏东寰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满面倨傲,居高临下用马鞭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心中不悦,只同他微微颔首,便要转身离去。
他却开口叫住她:“承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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