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病上高台

　　“所谓上兵伐谋，先名正言顺下战帖，守礼之余更是瞧准了李辛多疑的个性。他以为黄武丹故布疑阵意图半夜偷袭，安排众兵通宵严阵以待。然而她虚晃一枪后，竟履约而至，守了一夜的西肃将士困倦不已，大承士气上已占了先机。天星军佯装怠战，无非掩人耳目，拖住守城的防军。西肃后方粮草库走水，倒不见得是她命人偷挖了地穴纵火之故。西肃派李辛扼守宿州城，说明此人不可能是个草包，他定会派人巡查地层有无异动，不可能有如此疏失。黄武丹应是用了什么法子给粮草库放了把火，毕竟粮草在入城之前，并无人管束。

　　宿州易守难攻世人皆知，按惯常之理，大承军从外强攻破城必是难如登天。李辛性擅猜忌，在黄武丹一反常态送来战帖后便先入为主，怀疑对方兵行诡道意图以内破外。她深谙李辛心中所想，又火上浇油伪做偷挖地穴惑敌。粮草库走水之时，李辛自作聪明撤下大批守军返回内城，妄图先下手为强将所谓藏于地穴之中的大承军一网打尽，却疏忽了此时城上守军兵力锐减。

　　宿州一战最精妙之处在于反其道而行，在众人均以为此城不可从外攻破的情况下，黄武丹却用计调虎离山，将攻城之难与兵损降至最低。天星军由黄仁典一手招制训结，是大承当年精锐，蛰伏至此刻，一但发起强攻便如猛虎下山，而此时西肃城上守军一宿未眠连守至午时，人困马乏兵力尚且不足，结果自是可想而知。”

　　若是平日，他定不屑对牛弹琴，但今日实不愿那人被这一群无知蠹民讪谤，方才气血一顶，便解释了这许多。

　　青年一番话只论伐谋用兵，可百姓听书就是图个热闹，他虽有理有据，将其中关窍剖析得八九不离十，却得来一片嘘声。

　　他知道自己白费口舌，哂了一声，便径自离去。

　　张秀才摸了摸怀中的那锭银子，看着那人快走到街口的懒散背影，心中颇为不屑：一个串子懂得倒是不少，只可惜串子始终是个串子……

　　两个月后，福安寺。

　　偌大的地藏殿，除了菩萨像外，只在两侧供着寥寥可数的牌位。

　　福安寺是泛州最大的寺庙，能在这里供奉先祖灵位的，非富即贵。

　　黄武丹捻起一炷香凑近烛心点燃，阖眼举至额顶缓缓拜了三拜。

　　一道粗长的旧疤横亘在她素白的右手背上，像一条死僵的蜈蚣，极为刺目。

　　她张开眼，深棕瞳仁映着一旁微晃的烛火，仿佛融成了一团不见底的黢黑旋涡。

　　黄武丹将手中的香插入正上方香炉中，透过袅袅青烟静静看着他父亲的牌位，上面“定国公黄仁典”六个字，便潦草地囊括了他的一生。

　　半晌，香已燃尽，她又拜了几拜，方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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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泛州，黄府。

　　甄殊已在前厅坐了半柱香，本就不愿回来，此时愈发不耐，他眉头紧蹙，不由问立在一旁的藏戈：“她有什么事一定要回府说？”

　　藏戈只低声道：“夫人定是有要事相商。”

　　对方表面恭恭敬敬，话里话外却是让自己继续干等，甄殊心中窝火，但也不敢为难藏戈。

　　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

　　藏戈是黄武丹的陪嫁丫头，名为陪嫁丫头，实则是她信任倚重的心腹。她从小跟着黄武丹一起识字练武，平日里连管家都要对她礼让三分。

　　一炷香过，手边的茶已没有了热气，他只觉黄武丹是在耍弄自己，打定主意不想再等，便“腾”地起身，抬腿向厅外走。

　　然而还未走出两步，听得一道清冽嗓音唤道：“留步。”

　　甄殊闻言回身，果见一人从厅口走了进来。

　　这人行步轻盈矫健，丝毫不见普通女子的婀娜摇曳。

　　这是两个月来甄殊第一次见她。

　　黄武丹换下了平日的妇人装扮，穿一套湛蓝短打，着宽边腰封，身形劲瘦挺拔如同一柄封在鞘中的利刃。她腰间还别着根金丝马鞭，额际微润，像是刚刚自外奔波而归。

　　这身打扮让甄殊记忆犹新。

　　他第一次拜访黄府，误打误撞进了后院，黄武丹便是着一身湛蓝劲装在院中练剑。

　　十余年匆匆而过，已物是人非。

　　“你的头发……”甄殊诧道：“你怎么将头发剪了？”

　　她未梳繁复的发髻，也就齐肩长短的乌发用同色发带高高束起，眉侧一抹肉粉色的疤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脂粉做花样遮盖亦或是藏在盘发中，而是坦然曝于人前。

　　“你这是……”甄殊又惊又怒，不知她何故如此。

　　黄武丹抬起右手，他这才注意到对方食中二指间捏着一折硬笺。

　　她双指一弹，那折硬笺便不偏不倚地插|入甄殊衽中，露出一角。

　　甄殊不明所以地低头自前襟抽出那折硬笺，搭眼便看到了封面“离契”二个斗大墨字。

　　“你这是何意？”他心中“咯噔”一下，喝问道。

　　黄武丹径自落座，端起茶杯掀盖吹了吹，方才慢条斯理道：“你是探花出身，这两字难道不认得吗？”

　　甄殊连忙翻开折子，一目十行看过，不可置信：“你要……要……与我和离？”

　　黄武丹低头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对方漠然无谓的态度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甄殊骇怒道：“你我是圣上赐婚，你……”

　　“我自会向皇上言明，”她道:“你只管签便是。”

　　然而甄殊此时却做不到对方那般恬不为意，怒气潮涌而上，他如同一头愤怒的公牛，鼻子里喘着粗气，想将离契撕得个粉碎，却偏偏手劲儿不够，扯了半天，硬笺的封皮也只是被团得有些皱了而已。

　　他“啪”地一下把硬笺摔在黄武丹手边的矮桌上，毫无往常君子如玉的风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疯了不成？！！”

　　黄武丹轻放下茶杯，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并未动怒，然而目光冰冷，如同看一死物。

　　黄家没落，兵权褫夺，黄武丹看似圭角不露地十余年宅院生活似乎让甄殊有些忘记，眼前的妇人曾经是杀伐决断的戎马之人。

　　他满腔的怒火在看到黄武丹的眼神后顿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我已遂你所愿，”黄武丹看到对方方才怒发冲冠的模样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打从心底觉得不值一哂，只冷道：“你在恼怒什么？”

　　甄殊听她所言亦是不解，自己早已与黄武丹形同陌路，所思所盼不过两不相干，然而今时今日对方提出和离，他竟不觉如释重负，反是没来由的不甘与愤怒。

　　甄殊嘴角咧地生硬，似乎想扯出个笑意又因怒气而无法成形，本来俊秀的脸面看起了有一丝滑稽：“你以为我不想与你断个干净？”

　　他指着她冷笑道：“要分道扬镳，那也应该是我一纸休书！”

　　黄武丹看着他色厉内荏，只觉无趣，不愿与他争辩多费口舌，起身向外走：“一个时辰，签好给藏戈。”

　　“黄武丹！”

　　“黄武丹！”

　　“萋萋！”眼见她脚步不停，甄殊连唤她几声皆不应，他一急之下不由得开口唤了她的闺名。

　　自父母故去，兄长南居后，已许久未有人这么唤过自己，听他这声“萋萋”，黄武丹不由心下一恍，迈出的脚随之顿了顿。

　　甄殊见她果真留步，启唇翕动几下，却片字未言，他实不知此时此刻，是否应再开口，即便开了口，亦不知该说什么。

　　黄武丹等了须臾，心中最后那丝萦动终是烟消云散，她复又迈步向外走。

　　这次甄殊只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他脑中杂乱无章，一直呆坐至天已擦黑，才伸手拿起了那折硬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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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康六年，冬末春初。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进京城，车厢里坐着个素衣女子，瞧面相不过二十七八，她掀开帘子向外观望，阳光袭面，这才看得清她眼角隐隐生了些细细纹路，应是已过而立。

　　视野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无比熟悉，敞阔街衢，商肆市幡，她甚至还记得狭道边那几处青砖参差的坑洼…

　　黄武丹的父亲、祖父都是为大承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肱股之臣，黄家也曾是大承最显赫的家族之一。然而世道易变，被迫离京十余年的蹉跎，又岂是简单一句“物是人非”能够概括。

　　马车接近内城，速度便越来越慢。

　　藏戈随黄武丹离京数年，路虽还记在心中，然而京城仪制已截然不同，不少之前还畅通的路如今都或封或堵。

　　尤其是今日，似乎有什么大人物要回京，内城竟悉数跸路，只余旁侧两条细窄的临街小道供官家车马和百姓行走，是以马车刚入内城便被羽林军的衙差给拦了下来。

　　藏戈勒住马，将路引递给衙差校验。

　　“今日封路，六品以下车马一概不得入内城，车里人一并出来问话！”衙差见黄武丹乘坐的马车半点装饰皆无，不可能什么是达官贵人，瞧着也不像富商大贾，语气没半点客气，验过路引便粗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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