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湖·烧雪

　　李寄离走入小楼时心情格外沉重，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姜铩羽说起欢儿替雪女身死的事情，下手的还是官府之人……估计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男人会去官衙大开杀戒吧。
　　一个身怀绝技，武功修为不在江湖三甲之下的男人，却整日书法绘画，种草栽花，在小楼里一住就是三十年。唯一让他看中的女弟子不明不白死于非命，李寄离实在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还有，他也是来向姜铩羽告别的，他要和雪女一起前往中州，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他看到雪女后，那颗无家可归的浪子之心就已停下了无休止的漂泊。
　　千头万绪，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快言快语的李寄离第一次有对他十几年的好友难于启齿的感觉，他简直想掉头逃走，但他必须来，告知这一切。他不希望他的老朋友被蒙在鼓里，一直等下去，等一个宿命里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他会镇定下来的，他不会怎么样的，他已经料到了结局……
　　他说过类似的话，他一定能够接受的，一定可以的。
　　李寄离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手中的剑已经被掌心的汗浸得湿热。
　　“吱呀”一声，小楼的门被摇晃着打开，屋内散发出淡淡的茶香和药香，清新淡雅，煞是好闻。李寄离这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走正门，他一直是翻窗户的。
　　屋内却空无一人……
　　李寄离狐疑地环顾四周，整个屋子收拾的很干净，但仍是有人正在居住的样子。桌上的书籍摆得整整齐齐，茶碗也还在书桌上，那些熬制中药的罐子有序地列在一旁，散发着幽香。
　　一切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只有一件最离奇的事情，姜铩羽不见了！
　　据李寄离的了解，姜铩羽是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十几年的朋友，他永远可以在这里找到他。
　　他莫非已经知道真相了？！李寄离心中暗暗想道。
　　他漫步到老友的书桌前，发现了一张微皱的字条：倦卧红尘，是很美的行书，笔法流畅，下面还有三个草书勾成的字——我走了。
　　……这是？！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迫使姜铩羽离开小楼。但他也知道，以姜铩羽的怪异脾气，若是他不想叫别人找到，便是把天下翻过来也寻不到的。
　　李寄离轻轻叹了口气，把纸条默默攥在手心，转身离开了小楼。
　　小楼门被轻轻关上，那段旧时光被永远地封存……
　　一身白衣的男人端坐在桌前，一笔一笔临着字帖，他笔法灵动，如走龙蛇。他写完第三十张，便缓缓放下羊毫，把那些宣纸用砚台压好，拿起了桌边已经放凉的清茶。
　　日头正在西沉，男人的脸色变得有些忧郁，即使残阳胜血，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如纸。他把那支搭在笔架上的头钗拿起来，反复摩挲端详，那种来自金属的质感坚硬、冰冷、锋利，火红色的珍珠从凤眼中淌出，如同带着恨意的眼泪。
　　姜铩羽想起了前几日欢儿天真的道别，想起了李寄离和他对自己发的脾气，还想起了那种无法相信的竟是自己说的那些淡漠的话——来自于已经疲惫的伪装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是啊，我怎么能去救人？我已经……”他用苍白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那颗被染成赤色的珠子，薄薄的唇边勾起一抹惨笑，“已经是个死人了啊。”
　　他知道自己去也无用，只会误她的事，分她的神。他不知道她要去进行什么危险的事，他只觉得她很坚定，是不容置疑和阻挠的。
　　他又何尝不想去帮助她，可是现在的他，真的只能拖她的后腿……
　　他已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了，他的好友对此也一无所知。其实为了给欢儿解毒，他把青花裂的毒血种到自己的手臂上，又遍尝草药，以身试毒数十次，他的气力经脉早已衰弱不堪，他用尽平生所学延长自己的生命，以苦修的功法和内力控制毒素不扩散到心脉等关键部位。
　　他用的药太杂太多，又是反复试验，青花裂的毒已经变异了，和他的血脉几乎融为一体。
　　他治好了欢儿，却医不了自己。或许青花裂这种毒必然会夺人性命，救人也需要以命相抵。
　　姜铩羽悠悠叹了口气，缓缓拉开白色的苎袍……紫黑色顺着经脉已朝着他的左胸蔓延，却并未开出青花的裂纹，那紫黑色的蛇形纹络杂乱无章，张牙舞爪，像失控的魔鬼一般狂舞。他的右手以极快的手法点了几处穴道，很快紫黑色聚集在一块，那块皮肤慢慢渗出了死亡的青灰色。他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发钗落到了地下，发出令人心碎的脆响，姜铩羽紧紧地抿着嘴，竭力弯下腰拾起那柄金钗，把钗尖用力地拍在身上……
　　姜铩羽跪坐在地上，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珠钗缓缓剖开胸前的青灰的皮肤，让紫黑色的脓血流到茶杯里，他脸上甚至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脸色白得过纸。白色的苎袍从肩头滑落，他一身大大小小都已结痂的伤口，都是他在毒素凝结的血脉处剖开肌肤放出毒血后留下的疤，不断的失血使他越发衰弱，这无疑让他变成一个废人。
　　姜铩羽慢慢闭上了眼睛，仿佛享受，仿佛死去。
　　日头已经落下，最后的阳光即将消失，只余天边淡淡的光华。
　　或许是无意识的，那发钗又深入了一寸，他握着发钗的手倏忽握紧，瞳孔也变大，那种奇异的痛感让他清醒过来。他发觉自己已经不能再控制身体的颤抖，真的，好像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接近死亡……姜铩羽心说，或许，他早就该死去的，只是欢儿一次又一次来找他，让他不能死去，让他必须活下去。而现在，以后，兴许欢儿再也不会来找他了，即使来也见不到了，他苦笑了一下，手还是控制不住的抖……
　　欢儿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他不能容许自己爱她，他会毁了她的，他一直偏执地坚持自己的看法。所以当那个欢快的丫头向他初次表明心意的时候，他才会向她唠叨一通大道理，那些连自己都不认可的大道理，当然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只是想——拒绝她，但是他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活泼的女孩在他身边的感觉，他感到害怕，又感到无奈。那些可笑的决心，可恼的纠结，最终都变成了可叹的妥协。
　　欢儿在他身边，竟让他这个一向自诩为独行的人感到安心。
　　他想好好地保护她，长久地看着她，确切地说是望着她，虽然近在咫尺。
　　当然现在这些都将会化为灰尘了。
　　小念会对她好的吧，那个傻小子，和欢儿这个疯丫头一样，都那么年轻，都是能拼尽全力去爱的孩子。
　　欢儿那么喜欢小念，哪里是为他做贼和为他放弃做贼而已，她可以为了他去死啊！
　　而她自己甚至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不得不承认，得知欢儿喜欢小念的时候他是有一点失落的，但同时又带着祝福的欣喜。他自然也能从小念的汗与泪中读到这个少年对欢儿的心意。但这失望和祝愿，无论是哪一点，他都不曾说明，也都不能说明，以后也将不会说明。
　　这些奇怪的失落感和由衷的欣喜之情都即将死去，化成不为人知的曾经。
　　珠钗一寸寸深入，金属冰冷的质感和沸热的血肉相拥，他的手还在颤抖，只不过那种频率已是麻木。
　　他感到痛，又感到解脱，好像珠钗插入胸口的感觉，好像血慢慢从身体里流出的感觉。
　　人，为什么要活着，给谁看呢？如果不是为了什么，还有没有必要呢？
　　像他这样一直都躲在小楼里的人，究竟是为什么呢。好了，现在他的一辈子都在这座小楼里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每日泡茶，习字，弄琴，煮药。
　　一个人，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可是他喜欢……
　　直到那个像风中春日的柳絮一样的女孩子出现吗？可是有什么改变吗？
　　救她，还在乎什么呢？等她，还迟疑什么呢？可是，可是……
　　姜铩羽不再愿意去想了，他只觉得很累了。
　　红尘究竟有什么好呢？他扯着血色斑驳的白袍，扶着窗棂缓缓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慢慢写下了几个字——小楼暮晚，倦卧红尘。
　　姜铩羽突然又想起那个唯一的好朋友风流剑客李寄离了，以他的性格会去找欢儿吧，虽然他不知道她在哪儿，但是一定会找到的。那么，他也一定会回来找自己吧，哎，真是麻烦。
　　他又提笔写下三个字“我走了”，用那方砚台把纸条压在窗边，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克制的眩晕，他强撑着把笔搁在笔架上……
　　那支精致的珠钗，再一次跌落尘埃。
　　天和地都在沦陷，他也仿佛被漩涡卷入地底。白色的袍子被风吹起，又缓缓沉降，没有尽头的深渊接纳着他单薄的灵魂。他唇边的笑意和他的那领白袍一样，都向着不可知的世界悠悠坠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