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湖·烧雪

　　“皇上已经离开北恩城了，”黑影融入暮色，喃喃自语。
　　“所以呢？”另一个声音传来，更是低沉。
　　“你知道该怎么做，这里的一切，估计要拜托你了。”
　　“堂主大人……”
　　“我本是为复仇而来。”
　　“属下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罢了，你是我在这里的心腹，若折了你，还有谁可以委以大任？我自去即可。”
　　“是在路上么？”
　　“对。如果失去这次机会，我就去紫禁。”
　　“紫禁？！大人这使不得……我怎么向上峰交待。”
　　“不必交待，我若回不来，你领职即可。”
　　“可是那边……”
　　“中州自有人照应。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
　　“遵命。还有，为什么，决定这样冒险？”
　　“我不想捱过年关，难道你愿意等？等，没有尽头。”
　　“……好。”一道黑影随着夜色在晨光中消散，仿佛从来不曾诞生于这世间。
　　“阿屏……”隐匿在檐下的影子把玩着手中的玉佩，喃喃轻语，“四年了，我真是个懦夫啊。其实，四年前，我就应当和你一起死掉啊。”
　　残存的影子，残破的宿命，残缺的翅膀，永远无法飞出生天。
　　花展颜站在已经荒寂的雪舞楼的阁楼上，呆呆地注视着远方，眼睛里流出幻灭的悲伤。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但她并未流泪，眉心微锁，带着孤寂的凄惶，却增添了几分韵致。
　　那眉心微锁太美艳，一回眸仿若已百年。
　　有咕咕声从身旁传来，原来是那只被忘在顶楼的雪鸽。鸽子咕咕地叫着，跳过来轻轻啄她的手，花展颜逗弄着雪鸽，眉头却并未舒展开来。
　　花展颜最终爱怜地抱起它，轻轻抚摸着它的头，在它耳边说了几句心事，然后将它放飞……
　　“离开我吧，回到你的主人那里去吧。你陪在我身边，也够久了。”
　　雪鸽在空中盘旋，发出咕咕的低鸣，花展颜向它挥了挥手，露出一丝淡然的微笑。雪鸽向着未来张开了双翼，很快便消失在暮色里。
　　抱剑的男人倚在门口，看着夕阳西下，以及全身沐浴在斜晖中的女人。她纯白的衣裙仿若缟素，背影孤单，凄清得像一幅画。
　　“以后打算到哪儿去？”李寄离为花展颜披上斗篷，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还能到哪儿去？在哪里，都会给身边人带来灾难。”
　　“香奴的事情是意外，怎么能怪你。”李寄离把雪女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发丝，“不要再留在这里了。想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
　　“中州吧。”
　　“中州？怎么忽然想起来去那儿。”
　　“我有个弟弟，他就住在中州。”
　　“嗯。没听你说起过啊，你们还有联系吗？”
　　“我们很早以前就分开了……但我知道他在哪儿，一直都知道。”
　　“怎么不早去找他，不喜欢你弟弟？你们之间莫非有罅隙么……”
　　“不，”花展颜抬起脸来看着李寄离，流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我们相处得很好，他是我家唯一的男孩子，是宗族的血脉。我非常爱他，他……也是我必须要守护的人。”
　　“那就好。”李寄离也笑了，“我陪你一起去，把你送到弟弟家，好么？”
　　花展颜迟疑了一下，她看着李寄离真挚的笑容，有种莫名的悸动，最终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李寄离把花展颜更紧地抱在怀里，一起走过这么多风风雨雨，没有什么更比现在让他安心了。雪女，还好好地蜷在他的怀里，依旧那么美，那么动人。
　　但他觉得她很冷，她的肌肤彻骨冰凉，“还是冷么？”
　　“不。只是……孤单。”花展颜把头靠在李寄离的胸膛上轻轻回答。
　　“孤单只是对生命的敏感，”李寄离笑笑，“以前我也常常这样觉得。”
　　“然后呢？”
　　“麻木了。”
　　“现在呢？”
　　“你说呢？”李寄离抱着花展颜，看着日头慢慢落下，无声地微笑。
　　钟剑湘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收拾着回宫的行装，不由得锁起了眉头。
　　“大人，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黎焕站在一侧，冷静地看着这些忙碌的宫人和侍卫，沉声答道。
　　“人多眼杂，这么大的阵势，不免太过招摇，卫大人又不在……大人可否调换线路，或是分批而行？”
　　“你说的有理，”黎焕沉思了一会儿道，“但是已经定下的事情不好突发变动，再说分批走人少了，只怕有危险时人手不够。”
　　“请大人允许剑湘亲自护卫皇上出城，再用其他车辆混淆视听，臣定当尽心竭力，保陛下万无一失。”
　　黎焕看着钟剑湘坚定的眼神，轻轻垂下了眼帘，点头道，“我相信你，剑湘。一切交由你全权处置。”
　　“臣，遵命！”
　　……
　　离开北恩城不到十里，他们就碰上了麻烦。
　　钟剑湘站在车辇前，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到底还是来了。”
　　黑影站在路中央，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
　　“大胆！居然敢冲撞圣驾！”走在前面的护卫大声吆喝道。
　　黑影并未回答，纵身跃起，朝着车驾一剑袭来，太快！对方越过重重人墙的阻挡，一剑飞来，浑厚的内力被灌注在剑上，车身在一击中轰然崩塌。
　　钟剑湘只是冷笑，他猛地拔出刀，跃上残损的车驾，向着刺客袭去。
　　车里本没有人。
　　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刺客，街道空旷，插翅难逃。
　　每支对准刺客出手的武器都感受到了微微的震颤，被震开到一边，好强的内家功力！
　　只有钟剑湘的刀没有停，刀尖也没有半点偏差。黑影的剑抵上钟剑湘的刀，剑身做了灵动的调整，那影子身形一变，借力站在坍塌车驾的顶部，在空中以轻功飞出数米之远。
　　“莫追！”钟剑湘手一挡，拦住了想去追的侍卫，并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旋即他们便听到前方地面上传来的飞针落地的轻响。
　　与此同时，另一驾简单的马车在宫内高手的护卫下离开了北恩城……
　　入夜时分，小念在街上奔跑，他的速度很快，而且悄无声息。他已经太久没有进行这种历练了，他深深地呼着气，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呼吸，如流星般迅疾地在街巷中划过，胜似掠食的鹰隼。
　　他咬紧牙关，褪下了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衣，在寒冷的朔风中搏命地飞跑，现在他的速度已经和欢儿的轻功速度不相上下。
　　小念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变强，变得像哥哥一样，这是欢儿对他的期望。他在努力，他觉得她能看到，一定还会带着小酒窝笑起来。
　　他在局里疯狂地练习出刀，不够快，不够快，还是不够快，无法斩断那烦扰的情丝，更无法劈开仇敌的头颅！那种对嫁祸花氏姐妹逆党的痛恨，已经驱使着他变成另一个眼底燃烧仇恨的魔鬼，他最恨的人——还是自己，那个弱小无力的自己。
　　他再也看不到灯火辉煌的雪舞楼，再也看不到柳絮一般的女孩，再也看不到动人心弦的歌舞，那些良辰美景仿佛还在昨日，但实际上已经泛黄成碎屑。
　　当他看到风帽下那张和死去女子一模一样的脸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为什么雪女给人的感觉那么奇怪，因为死者是易容的欢儿，她最差的伪装就是空灵的眼神。他想起了死者锁骨上的红迹，那不是溅上去的血点，而是朱砂痣，那颗只属于欢儿的朱砂痣……小念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欢儿。
　　但退一万步，他救不了欢儿。
　　他无计可施。
　　他只能像个懦夫一样看着她死去。
　　无数个夜晚，小念从梦里惊醒，梦中是漫天风雪中女人猩红的眼泪。
　　他回想起钟剑湘的话，那个绝色的女子，眸子里在生长妖魔。
　　欢儿的一颦一笑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是疯狂蔓延的藤蔓，带着锋利的刺，纠缠着他的记忆，绞痛着他的心。他从没想过会失去她，但是当她晕倒在怀里时他发现了自欺欺人的事实，他那时候近乎发疯……当他看到女孩活蹦乱跳地在桌前和他讲话，和他分享桂花粥的时候，他是那么的开心，多希望时间在那时候静止啊，就算在那一刻死去也无妨……如此这般，不生遗憾。
　　他的女孩在他面前死去，死在他们自己人的手里。
　　死的样子，千疮百孔，死的时候，孤苦伶仃。
　　她看见他了。
　　眼神里，竟没有半分责怪。
　　欢儿就那么死去了，像柳絮一样轻盈。
　　小念心里那美丽的影子从此变成一道伤疤，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头。
　　相见虽欢，难再相见。
　　小念疯狂地奔跑，甚至要呕出自己的心。欢儿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句模糊不清的唇语，来生再见……小念忽然生出无端的恐惧——来生，是否能见？！他只觉得背脊突然一冷，猛然收住了脚步，“是谁？！”他喊出声来。
　　“我。”熟悉声音传来，钟剑湘在他身后回答道。
　　“哥……”小念看着这个男人，脸上冷毅的线条在月光下更是分明，“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跟着你，想什么呢，背后有人都没发现？”
　　小念默默地垂下了头，加上刚才的回忆，不由自主红了眼眶。他还真是没用，简直一无是处。
　　“还是为了欢儿么？”钟剑湘的话一刀见血，扎在他的心头。
　　“是……”小念有气无力地回答。
　　钟剑湘按住他的肩膀，两人沉默在夜色里，月光亮如白昼，映照着兄弟俩凝重的神情。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离开这儿。”最终钟剑湘打破了缄默。
　　“去哪儿？为什么我也要去……”小念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不情愿。
　　“中州，紫禁。”钟剑湘的声音很低。
　　“皇城？！”小念惊异地看着钟剑湘，“不开玩笑？擅离职守，而且逃至中州？”
　　“皇上已归，反正留在这里也没有用，那边对你来说可能更好些。说不定有机会，向真正的刺客复仇。”钟剑湘慢慢道，“我已经接到了密旨，残影未除，必成大患。这是秘密任务，不算擅离职守，这边的活儿我已经嘱咐少英接手了。”
　　“好。”小念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回答得万分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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