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剑殷九湘

　　四月里草木勃发，雨水充沛，虽也有艳阳，山间却处处潮湿，这正是殷九湘最厌恶的天气，却还是不得不疾行于此。
　　此刻他正一身缟素，鸦羽般的一头乌发未冠未束、披落肩头，唯额前一道白绫系在脑后，就连背后背着的一把剑也通体裹了白布。如此打扮，除了热孝期间，不做其他猜想。
　　然而这通身的白也压不住半分他容貌的昳丽。上挑眉，瑞凤眼，唇色朱红似血，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肩膀也还清瘦，远远看去，竟鲜妍明媚如石榴籽一般。
　　不过此刻他的表情可不怎么好看。眉头紧皱双目赤红，就连走路都带着一阵凌厉的风。再看他脚下，饶是从刚下过雨的湿泥地里走过，鞋底却一尘不染，功夫之高，不言自明，任谁来看都知道这人不是好惹的。
　　可偏偏就有不长眼的人要来招惹他。殷九湘正埋头想着心事赶着路，猝不及防就听见耳边一声“小弟，快快！拦着他！”。没等他将这话中的“他”与自己联系起来，便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呼”地落在了自己面前，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身为凤凰门的弟子，一言不合就动手几乎可以算是常识，比“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的门规要深得人心得多。殷九湘不问青红皂白，反手便取了剑，片刻不耽误地与对面那人打了起来。
　　“诶？”对面那人似乎颇为惊讶，不由得叹了一声。
　　而殷九湘此时的心惊不亚于他。须臾之间两人已过了几十招，竟仍未能分出胜负！虽说自己剑未出鞘，却也不能算对方占了便宜，因为对方拿的可是一把无锋无芒的竹剑！再说年龄，在自家门派中殷九湘一贯以少年天资闻名，而对方也不过是个与自己一般年龄的少年！
　　这种事可谓是少见，上一个敢拿着竹枝子就与自己对战的还是他师傅。殷九湘瞬间就忘了自己还在赶路的事了，全心全意地和对方打了起来。对面的少年似乎也来了兴致，两人就在这山间小路上认认真真地比试起来。
　　“诶，怎么还真的打起来了？”刚才喊话那人又出声了，“快停手停手！”
　　只是两人战得正酣，就算听见也只当耳旁吹风。
　　那人见两人不理，也不着急，左右看了看，随手从身边横斜出来的矮灌木上摘了两片叶子，瞅着两人对战的间隙便将叶子飞了过来。
　　虽然这一招没带恶意，但两人还是都反射般地向后躲了一下，瞬间便分开了，却也没继续打，而是都把目光投向了这在一旁观战的第三个人。
　　“都看着我干嘛？”那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殷九湘此时方有闲隙打量一番这二人。方才与他小小较量了一番的青衣少年剑眉星目，目光纯直，一头黑发规矩地束在头顶，绑着与衣服同色的布条，看样子应该是裁衣服剩下的边角料。而身上的衣服则是普通的棉布质地，说不好还是自己家里手工做的。寒酸倒不至于，只是若不考虑他身上的功夫，看起来倒像是个平凡人家的少年。
　　而旁边站着那人也与他们差不多的年纪，身上穿得层层叠叠，丁零当啷地挂着不少东西，什么鹰爪猴头乌龟壳、铃铛铜钱桃木剑，猛一看像个算命的，仔细一看又实在不知道他属哪派，只觉得这一身的行头简直一眼望不到边。不过这张脸嘛……
　　从小殷九湘的师傅就教育他，看人一定要先看脸。如果一个人长得好看，那么其他优点都可以慢慢发掘。殷九湘一向很信奉他师傅的这套理论，就以他自己为例，他不仅是师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也是武功最好的。每每师傅一遍又一遍地阐述他的这套理论时，殷九湘都以为他师傅是在炫耀自己挑徒弟的眼光。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师傅这套理论背后隐藏的深意——当一个人长得好看时，你面对他做的各种蠢事才不至于被气到即刻暴毙，于是就有了时间慢慢发掘他的优点。
　　所以说，殷九湘能从不挨揍地长到这么大，怎么说也得多谢他的那张脸。
　　扯远了——总之现在的殷九湘还是对那套看脸理论深信不疑的。虽然那人的打扮看起来像个不入流的江湖骗子，却盖不住他眸正神清，一双眼黑白分明，一张脸水墨画一般清隽安宁，简直可谓是见之忘俗。于是殷九湘的脾气顷刻便消了七分。
　　“这位小哥！”那青衣少年惊叹道，“原来你也会这么厉害的功夫啊！”
　　“这位小弟，”那算命的笑道，“你可是谬赞了，我也就只会这一手，用来糊弄人罢了。”
　　“原来你们两个不认识啊。”殷九湘左右打量两人，又冲那青衣少年道：“你都不认识他，他让你拦我你就拦？”
　　“当时以为是举手之劳嘛，”那青衣少年爽朗地笑道，“我师傅说要多交朋友。”
　　这话倒也不能说是不对。殷九湘抱着剑道：“拦着我有事吗？有事说事，我还急着赶路。”
　　“赶路的事先不急，”那算命的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不妨先来认识一下。鄙人陶姜，陶土的陶，姜蒜的姜，这位小弟名叫岑旭阳，山今岑，旭日东升的旭阳。不知少侠怎么称呼？”
　　“殷九湘。”殷九湘此时才反应过来，“哎，我急不急你做主啊？”
　　“少侠此去一路坎坷颇多，早晚并不重要，时机才是关键，所以不必着急。”那陶姜一袖手，一转身，“好了，既然认识了，那我们就走吧。”
　　“诶，这位小哥……”那岑旭阳倒是跟着他就走。
　　“彼此都差不了几天，叫我陶姜即可。”陶姜边往前走边道。
　　“谁跟你‘我们’啊？”殷九湘也跟上，“谁坎坷颇多啊？你这个人会不会说话？”
　　“诶，那陶姜，”岑旭阳在另一边道，“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你连去哪儿都不知道你就跟着他？”这下殷九湘真的震惊了，“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去湘楚河畔，洞庭湖边，”陶姜道，“潭州是也——”
　　“怎么，你也去潭州？”殷九湘皱起了眉头，“原来还真是同路。”
　　陶姜笑着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三个人继续并排往前走。
　　所以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搭上了两个人，殷九湘自己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一路到了潭州，已是落日西沉的时分，殷九湘不得不再次对陶姜刮目相看。
　　“你轻功也不差啊。”殷九湘道。
　　殷九湘对自己的功夫深浅多少还是知道一点。
　　如今的江湖，僧道不问世事，便轮到三门七派十二山庄当家。而其中，三门的地位更是凌驾于其他帮派之上。
　　又说三门之中，问天门一门心思地占天卜卦，又爱大隐隐于市，从不见他们门派的正规传人出席什么江湖盛事，而江湖之中市井之内又满大街的都是打着问天门旗号的算命先生，可谓是江湖处处有传说，却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无为门向来是武力最强，但是他们门派似乎偏爱一脉单传，所以总是“人丁稀薄”，终日困扰在门派马上要断根的阴云之中，却又不愿多收徒弟，端的是活该。再说他们本来人就少，又格外不爱与其他门派交流，终日不知隐居在哪个山上，平日里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存在感。不过一到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会，他们又从无意外地必然会派门下弟子来参加，一出手便毫无疑问是魁首。
　　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会的魁首，那便相当于是天下第一啊！可恨的是，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已经在无为门扎根百年之久，就连象征着武林盟主的无心剑，都差不多要成了无为门的掌门剑了。顺便一提，无心剑本来不叫无心剑的，不过自从百年前到了无为门当时的某一任掌门手中，他便自发地给这把盟主剑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无心剑，无为门，听起来好像成了他家的一样。武林中的其他人可谓是出离愤怒，发誓定要在下一个十年把剑夺回来，也取一个自己家的名字，譬如斧头剑什么的。然而这个愿望却至今未能实现，以至于江湖中人都忘了它本来的名字，只记得它叫“无心剑”了。
　　而与令两门相比，殷九湘的师门凤凰门则可谓是一个端端正正的名门大派。它有自己的固定据地——丹穴山，门下弟子也不少，又因为祖传的敛财习性，门下也并不缺钱，每个弟子在江湖行走都是派头十足。除此以外，他们在江湖人最在乎的武力方面仅排在无为门之后。总的来说，江湖威望极高，可以说是很对得起“令闻令望”的门规了——虽然最近的确有些麻烦事缠身。
　　而殷九湘作为凤凰门中最有资质的弟子，武功自然是顶尖的。然而今天却一下子遇到了两个深藏不露的人。岑旭阳那傻小子自不必说了，从那小小的一场比试之中便可看出，他与殷九湘可谓是不分伯仲。而陶姜这个人——看不出深浅，却能跟得上他与岑旭阳两人的脚程，同样不可小看。
　　“对啊，”岑旭阳也凑过来，“轻功也这么好，还说只会刚才那一手，还说是糊弄人的！”
　　“你们两个好歹也是练武之人，竟然真的信了我说的？”陶姜转过身来笑道，“哪有练武功只学一招的？还不都得从基础慢慢学？若是有人真的只会一招，那多半不是功夫，而是变戏法，江湖术士，逗人玩的！”
　　“你本来就是个江湖术士！”殷九湘道。
　　“这下我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话了。”岑旭阳老实道。
　　陶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进了潭州城内，正是晚饭时分，这会儿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各种客栈茶肆都在招揽生意。只不过店小二们却都非常有眼色的对这三人视而不见，毕竟这三人搭眼一看，就是两个字——穷酸。
　　其实殷九湘平日里是不穷酸的，但是他如今穿着丧服啊！正常的店家都会觉得不吉利。所以三个人中最拖后腿的就是他了。
　　然而陶姜似乎也没打算就这样随便找一家店住着，他径直望着城里最高的楼，一路走到了最豪华的客栈门口，抬脚就往里进——
　　“诶，你等等！”岑旭阳一把将他拉住，“你有钱吗你就进这么大的店？事先声明我可没钱啊，师傅就给了我……两，让我省着点花。”
　　边说着，他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生怕别人不知道钱藏在那儿。
　　陶姜也没去注意他到底咕哝的是多少两，只是淡定自若道：“你没有钱，我也没有钱，但是——他有钱啊！”
　　他指的自然是殷九湘。
　　殷九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两眼，然后在店小二与掌柜的质疑的目光之中，大步踏进了店门，将几个金元宝铺排在桌子上，道：“给大爷开你们最好的院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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