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莺(短篇)

　　“你走吧。”过了很久，李留影平静一些，她说。
　　“有客人要来？”刘创问她。
　　李留影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知道还不快走。
　　刘创裹着被子，躺在一边，“我看过了，房子里没其他人来过。”
　　“你说对了，今天是我开张第一天。”
　　“真巧，被我碰到了，你今天我包了。”刘创说，“钱先欠着。”
　　“无赖。”李留影拿他没办法。

　　接下来几天，刘创还真的一步没出过这个门。吃李留影锅里的饭，睡她家的床、穿她爸的衣服，还有睡她……并且不给钱。
　　“你走吧，我养不起你。”李留影又催他。
　　刘创耍无赖，“我离了你这里，就饿死了。”
　　“那你饿死吧。”
　　刘创遇到这种话题，他一般就忽视了，该吃吃该睡睡，日子比他有钱赚的时候更舒坦，小肚子要起来了。

　　“其实，我知道你回来了。”再又一次无赖之后，李留影摸着刘创的耳朵，她轻声说。
　　刘创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的车了，我认识车牌号。”
　　刘创说，“我自己快忘记它了。”
　　“你想一直这样下去？”
　　“不然怎么办，我没钱没人，做什么都成不了。”
　　“这可不是你。”李留影笑着说。
　　刘创来了好奇心，“我应该什么样？”
　　“兄弟们，干。”

　　她握着拳头，挥着手，学他虎头虎脑的样子。
　　刘创又亲她，“我们就在床上过日子吧。”
　　“不好，没钱不叫过日子。”李留影停了会儿问他，“你想和我过日子？”
　　“是。”
　　“不嫌弃我以前的事儿？”
　　“你嫌弃我没钱吗？”
　　好吧，打平手了。
　　李留影说，“行吧，你赚钱吧，赚够一百万，我就跟你安生过日子。”
　　“……”一百万，他现在连一百块钱都没有。

　　“还是算了。”英雄气短，就是刘创现在这样。
　　李留影抱着他，追着他问，“你刚才说那些是骗我的？”
　　“不是……”刘创心虚，“如果是搁以前，别说一百万，一千万我能给你赚，现在……”
　　“你想不想赚大钱？”
　　“怎么赚？”
　　“一起赚。”

　　李留影所谓的赚大钱，就是把一个有头有脸，至少是有家室的男的，带到屋子里，先聊/骚，等这男的正想办正事儿的时候，刘创出来，把人揍一顿，再一捆，然后问公了还是私了……
　　这样的行为，有个专业的词汇叫：仙/人/跳。
　　刘创把人往屋子里带，李留影和人聊，没啥实质性进展，就只说话了。有刘创看着，李留影没吃亏，俩人合作得还算不错。
　　他们做的第一单，就是找那个杨凤霞的老客户。那人见到李留影，就放松了警惕，说她长得像她妈，走的路是她妈走过的老路……
　　刘创把他打得厉害，如果不是李留影拦着，刘创是要把他揍死的。
　　把这人打得鼻青脸肿，索要了三十万，扒了衣服，找了条偏僻的小路，往路上一扔，掉头就走。

　　那天晚上，李留影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她二十多年积攒的眼泪，在那个晚上流尽了。
　　“刘创谢谢你，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好。”李留影跳到刘创身上，她哭得满脸眼泪，她一个劲地说话，一个劲地亲他。
　　刘创笑着说嫌她哭花了脸，却没舍得推开她，“别人欠你的，我一个个替你讨回来。”
　　像他说的，那些个嘲笑过她、辱骂过她、欺辱过她的人，刘创一个个替她讨要了。

　　刘创的人生，像一个抛物线，总是在最高点之后，是极速的下降。
　　在他生意的巅峰时期，他被挤兑出局。
　　在他以为和李留影能安稳度日的时候，他又被扇了一个耳光。
　　刘创被抓了，他涉嫌敲诈勒索。
　　他不是在出租屋里被抓的，是在回他自己家的路上。攒够了一百万，他和李留影说好，回家带上他爸妈的照片，就离开这里。
　　在他最接近光明的时候，重新掉入黑暗。
　　据说，报警的是个女人，说要自首。
　　刘创挣扎着回到出租屋，他想告诉李留影一声，让她赶紧走。等他跑回出租屋，里面已经没有李留影的影子，屋里和他离开时候一样，只是桌上多了个纸条：对不起。

　　那些所谓的录像带，刘创根本没有保留，他在盘问下，顺便交代了那条黑暗的营业线，那几个被他敲诈勒索的人，倒也老实，没有敢回头盘咬。刘创算是将功补过，判了几年轻罪，改过自新表现良好，减了一半，就出来了。
　　大饼来找刘创，“阿创，对不起，我们当初不该把你逼得那么急，如果不是我们，你也不会铤而走险做这样的事情。姓赵的那个，我们已经和他闹翻了，他撤资了，工厂现在是我们几个说了算，你回来吧，我们兄弟几个一起做，没有你不行，我们玩不转。”
　　“你见过摔碎的玻璃瓶子，有黏好不见痕迹的吗？”刘创性格沉稳很多，“我们都别回头看。”
　　他是这样对大饼说，可他自己还是回头看。

　　刘创又回了那个出租屋，已经换了人，还是做一样的生意。
　　刘创没进去，他就在路对面站着，像见到李留影那天一样。
　　路对面的女人，好奇地打量刘创。
　　刘创转身走。
　　那个女人追过来，“大哥，你别走。”
　　“我不去。”刘创说。
　　这女人笑，“不是，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来找影姐的？”
　　“谁？”那个名字，刘创一直想，想这是为什么。
　　这女人说，“影姐搬走的时候说，如果有个男的，一直站在马路对面看这个房子，就让我把地址告诉你，让你去找她。”
　　他才不会去找她，她把他害得还不够惨吗？

　　可最后，他还是去了。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害他？
　　她还能把他害得有多惨。
　　地址是市中心，刘创坐公交车去。
　　是个商铺店面，面积有百十平，装修风格温馨，摆着鲜花。有个孩子在门口写作业，他托着下巴，心思根本不在本子上，对马路上，路边上的行人更感兴趣。

　　从店里走出来个女人，她披散着头发，个子矮矮的，她拍了下孩子的后背，“看什么呢？是罚你在门口写作业的，还是让你看风景的。”
　　“妈妈，我想了一下，的确是我做错了。下次，我一定团结同学、尊敬师长……”
　　“和你爸一样，油腔滑调。”
　　“妈妈，你说爸爸是出差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小孩子问李留影，“他回来了，会认识我吗？我可不认识他了。”
　　“他肯定认识你，你和他长得像。”
　　是，孩子虎头虎脑的样子像刘创，调皮捣蛋的机灵劲像刘创，连敷衍的借口都像刘创。
　　可刘创仍是不认识这个孩子。

　　他走上台阶，站在她门口。
　　李留影说，“回来了。”
　　她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好像他真的只是出差了，只是离开家，时间久了一些。
　　小孩子很聪明，他望着刘创，甜甜地喊，“爸爸。”
　　“李留影，我需要一个解释。”
　　“好，你先进来。你吃饭了吗？我煲了排骨汤，你吃了饭，我和你解释。”

　　排骨汤里，还是有玉米和红萝卜。
　　李留影和刘创的碗里，只有排骨和玉米。
　　小孩子叫着，“妈妈，我爱吃红萝卜，红萝卜给我。”
　　刘创看着李留影把红萝卜挑到小孩子的碗里。
　　“家里，总要有人吃红萝卜的。”李留影说。
　　小孩子对刘创这几年的缺席十分的好奇，一直缠着他问东问西。刘创始终不能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李留影明明说她没有子宫，是不能怀孕的。

　　到了晚上，关了店，李留影带着刘创回现在的家。七十多平方的两房，刘创把熟睡的儿子放进房间，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却不知道从哪个开始问。
　　“你洗澡吗？”李留影问他。
　　“嗯。”刘创满腹疑惑地进了浴室。
　　过了会儿，李留影拿着毛巾和睡衣进来，她说，“睡衣是新买的，已经过了水，你待会儿试试，小不小，我按着几年前你的尺码买的。”

　　“李留影，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严肃着脸问，虽然两个人在浴室里，他淋着水，正在洗澡，李留影穿了件单薄的睡衣，气氛不该是是这么严肃的。
　　李留影的睡衣湿了，贴在身上，她干脆拿下来了，“哪件事儿？”
　　她还敢问，哪件事儿。
　　“孩子的事情，你不是说你……”刘创犹如被扼住喉咙。
　　“我有子宫，没切，说那些是骗你的。”李留影说，“当初我让你带我走，你不肯，再见到你，我想啊怎么能轻易放过你。就故意骗你了，本来故意说那么血腥是逗你玩的，为的就是让你自责愧疚，让你放不下我，没想到你真的相信了。”
　　“……”这是怪他太愚蠢吗？

　　“你还骗我什么？”
　　“我想想。”李留影认真地想了想，“让你回家拿东西是骗你的，是我报的警。”
　　“为什么这么做？”刘创咬牙切齿。
　　“我怀孕了。”李留影往前走，她站在他面前，“我们两个经历都不算光彩，你想让孩子在监狱里出生吗？”
　　“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拖你下水，我肯定会护着你们……”
　　李留影捂住他的嘴，“那我怎么解释我能怀孕的事情，我怕你不肯要他。我想等我把他生下来，你想不认也不行了，我想逼你，也想逼我自己，我想给我们留一条路。”
　　她说这些，如果是过去的刘创，估计已经恼羞成怒，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了。
　　现在，他竟然学会了平和，淡淡的回一个字，“哦。”

　　李留影有点吃不准他什么意思，她挤进他怀里，“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说呢。”
　　李留影垫脚，也够不着他的脸，她双手抱着他的头，拉低，她在他嘴上吧唧一口。
　　“还有个事情，我要和你坦白一下。”
　　“还有事情？”刘创眉毛要拧起来了。
　　李留影说，“我没有怀孕过，那个老头七十多了，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育，他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是他媳妇和别人生的。他们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允许有那样的流言传出来，就买了我，对外传能让我怀孕，关于他儿子的猜疑就不攻自破了。我没有怀孕就不可能流产，更不可能切宫了。”

　　“！”刘创扶着墙，他捂住心口。
　　李留影紧张地扶住他，“你怎么了，心脏不舒服？”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好像就这些了。”

　　“李留影，你是个骗子。”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你敢把我弄进监狱，你不想活了。”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你这个女人，太狠了。”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你如果玩脱手了呢，就不怕玩砸吗？”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好像这句话，是她手里最好的灭火器。

　　刘创把她压在瓷砖上，“以后还骗我吗？”
　　“看情况吧。”
　　“你说什么？”
　　“傻样。”李留影咯咯笑，一点不怕他，她表情生动不少，温柔温和了很多，“如果没有把握，不做好准备，我怎么会拿你当实验。”
　　“你已经拿我当实验了。”
　　李留影说，“如果没有孩子，我们两个一起出事儿，我一点都不害怕的，反而算是善终。可是我们有了孩子，我不想让他像我们一样，从出生就被指指点点，每天生活在绝望里，我想他像个正常人家普通的孩子。我想过，如果玩砸了，你死了，我就守寡，如果你活着，我就带着孩子，等你回来。”
　　“真这么想？”听到她说要为他守寡，刘创就没那么生气了，当时的情况，如果他知道她怀孕了，他不知道自己犯浑起来会做出什么事情。

　　“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不只是骗你这么简单。”
　　“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我不会骗你。”
　　“我知道。”

　　俱是久旷，火星子遇到干火柴，自然呲呲冒火苗。
　　刘创从未有过的畅快，李留影柔顺地依赖着他。
　　她亲吻他的额头，“对不起。”
　　“没关系。”刘创握住她的手，“你说的对，我们该有个光明、平稳、坦荡的未来。”
　　他们不该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更不该让孩子陪着他们过那样的日子。
　　所谓安稳过日子，一屋、两人、三餐、四季，不用为明天惶恐，不用为昨天担忧。对过去的他们来说，这是奢望，现在，却是可以拥有的。
　　如果他没有用几年时间去换，那件事情永远不会结束，他们永远要过着躲躲闪闪的日子。
　　用几年时间，换后半生的安稳，他不吃亏。
　　刘创躺在床上，他长长的松了口气，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我第一次见你，你就这样。”李留影突然说。
　　“什么样？”刘创有点昏昏欲睡。
　　李留影说，“头发有点湿，清瘦、高俊，看起来不可一世，又有点温暖。”
　　“温暖？”
　　“那天，我妈和老师在办公室里……我站在外面很尴尬，就一直在数雨滴，希望他们赶快结束，我能赶快离开那个地方。”李留影顺着刘创的脸，“你是唯一一个，陪我站在走廊里的人，我转头就看到了你。”

　　李留影已经不记得那个老师长什么样子，姓什么，不记得她妈杨凤霞那天说了什么话。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一样孤独的身影，他们是一样被抛弃的人。
　　两个孤单的灵魂，遇到了对方。

　　“那次，你是不是头一回？”刘创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你是不是没做修复手术？”
　　“你猜。”李留影永远不会告诉刘创，在她想要放弃自己的时候，是他拉她上岸的，以免他得意忘形，以免他骄傲过头。
　　甜头，要一点点的给。
　　那天，她在楼上煲了排骨汤，她磨叽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下楼。有人搭讪，她爱答不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想到了她妈杨凤霞，她想她妈妈了。
　　她想，万事开头难，她总要活着的，要不就随便找一个人，和谁都是一样的。
　　可她看到了刘创。
　　他看起来有些落魄，可看起来很干净，他冲着她笑。
　　他走过热闹的街，走到她面前，问她，多少钱。
　　她想骂他几句，又舍不得。
　　这是她的救赎，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是个聪明的人，抓住了，就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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