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筹

　　周日下午三点，中心外街最繁华的购物区，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驶入地下停车场。

　　车门缓缓平推拉开，一截玉瓷般的白皙小腿遮掩在女士的黑色西裤下，引来绰约遐想，女人的高跟鞋方一触地，后脚从束手束脚的驾驶座上下车的男人便绕到她右手边，单手将车门合拢。

　　男人比她高一个头，生着一张不显年纪的圆脸。

　　“圆”这个字，几乎贯穿了他整个五官的描述，除却高挺的鼻梁略微添上三分英气，总归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

　　蓝灰相间的浅色衬衫配上黑色牛仔裤，外头搭上一件蓝色牛仔外套，说是二十岁，大抵也没人会表示怀疑。

　　“小二姑娘，你选的地方，未免有点太张扬了。”
　　两人一前一后，搭上从停车场直达商场五楼的电梯，男人侧歪身子，靠在电梯扶手旁，颇无奈地挑了挑眉，“而且，无事不登八宝殿，突然把我抬出来，除了要我扛老爷子的骂，好像也没别的事——你这丫头，真是太不厚道。”

　　“哪有。”
　　宋笙看着电梯数字缓慢攀升，答得漫不经心：“小三叔，我都帮你收过多少年的烂摊子，这次火烧眉毛，帮我一次总不过分吧？走了。”

　　宋思远一声“嘁”还在喉咙口，便被拉住手腕，两人到了五层，几乎不需要弯拐绕路，便径自走到一家人满为患的火锅店前。

　　门口，洛一珩的等身立牌脸上，无数的口红印颇为引人注目。

　　——“辣瘾”。

　　一家永远在等位的明星火锅店，也是“C-U-K”和粉丝互动的独特模式，在这家店里，“C-U-K”的组员总是会在私人活动时间不定期的出现，与粉丝们在同一家店就餐，并约定互不打扰。
　　粉丝们满足了亲睹偶像风采的梦想，而偶像们也用这样的方式亲近和巩固粉丝，互利双赢，如果不是昨天晚上洛一珩提议，宋笙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踏足这种充满粉红泡泡的店面。

　　她想到这，扶了扶额头，复又和热情的招待生低声耳语数句，对方显然早有准备，在一众年轻姑娘快要瞪死人的视线中将两人引到店里，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那位置是店中众人视线的焦点所在，对此习以为常的洛一珩先生，今天也是一如既往地姿态从容。

　　他一身金属元素的灰绿色潮牌外套，内搭松松垮垮套在身上的白色T恤，一条脏灰色的破洞牛仔裤，裤脚纤细，塞进牛仔短靴中。
　　见人来了，他不慌不忙地放下菜单，抬头，幽蓝色的眼眸在她身上一顿，“宋小姐好……嗯？这位是？”

　　他眼神一亮，这才站起身来，看着略略比宋思远矮了三四厘米。
　　伸手，他纤细十指同宋思远交握，“你好，我是‘C-U-K’的洛一珩，叫我阿卡就行了。”

　　宋思远也是个人精，狐朋狗友遍天下，看他眼神表现，心里明白了三分，不着痕迹地抽了抽手，“恒成集团，行政部总经理宋思远，你跟阿笙一样，叫我小三叔就行。”

　　洛一珩弯了弯眼睛，察觉到对方的抗拒心理，却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招呼两人坐下。

　　“好啊，我好久没过来，刚才在看有什么新品，顺便点了些招牌菜，你们看看还加点什么？”
　　说话间，点菜的ipad便递到两人眼前。

　　宋笙并不挑食，这次来也不是为了吃饭，自然也只是随意瞥过一眼，就交到宋思远手中。
　　她这小三叔向来不客气，挑了最爱吃的虾滑和顶级和牛，双方客套两声，方才在热气腾腾中进入了今天的正题。

　　“宋小姐，我听我经纪人说，你们有意向我抛橄榄枝，希望我能够代言明锦庄园那个楼盘，”洛一珩双手搭拢，抵住下巴，“其实我之前就听江总说过啦，还以为你不会同意，没想到比江氏集团那边还积极，我猜猜，是不是跟阿湛有关？”

　　不正经时，总是“姐姐姐姐”叫个不停，正事上，洛一珩倒也不怎么马虎。

　　宋笙捞了一口虾滑，沉默半晌，想起不久前，自己还和周湛一起吃着火锅，听他天南地北地说着自己的生活琐事，颇有种物是人非的慨叹。

　　但这慨叹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只是吞咽下肚的功夫，她已然整理好情绪，抬眼时不闪不避。

　　“我怀疑在背后做手脚阴我们一手的，是江南乡的人。现在曼托和我们之间互相推诿焦点已经毫无意义，想要解决问题，必须站在一起。而你，就是我向周湛表明来意的关键——”

　　她说着，面上复又带了笑意，“当然，在你身上的商业价值和可造之处，我们也没打算忽视。”

　　这话说得直白，倒也通透温和。

　　一旁的宋思远本来只是自顾自捞着火锅，闻声，却蓦地动作一顿。

　　某种意义上来说。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抵宋笙把自己拉来，也真就只是挡箭牌的意思，并没有多余需要自己出手的余地。

　　他从前“为老不尊”，但至少总能照拂她一星半点，如今，她在飞速地学习成长，直至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小三叔的提点保护，半点怅然，只能揭过不提。

　　洛一珩咧了咧嘴，“我的经纪约在大宇娱乐，老板姓林，虽然我和阿湛确实是过命的交情，但姐姐，实话跟你说，从前两天他外婆跳楼那个事以后，他爸已经重新封锁掉他的经济来源和人身自由，就算你现在签了我，也只有可能是引狼入室哦。”

　　他说得轻佻，却是在提醒她，自己背后站着的林家，并不是省油的灯。

　　“我知道，但区区一个林家，一个林安，一来吃不下恒成，二来，你这么大颗摇钱树，他们不会太早败坏你的商业价值。”

　　“喔——一箭双雕，”洛一珩感慨了一声，“确实，林安那家伙不太讨喜，但你也说了，我只是个摇钱树，哪里比得上金贵的小少爷……”

　　话音刚落，一旁的宋思远倏尔给洛一珩捞了片和牛。夹进碗里，还不忘抬头，冲洛一珩笑了笑。

　　“如果我们恒成跟你合作，之后再去找曼托谈，有你这层关系，帮周湛解了软禁，也会方便些，你很珍惜周湛这个朋友，不是吗？”

　　宋思远在那堆酒肉朋友面前混久了，深知怎么说话最妥帖人心，不过信手拈来，“而且，阿卡，你选在这里吃饭，周边百来个粉丝盯着，记者的快门随时对准，不就是已经打定主意跟我们签约了吗。”

　　“我们家小二姑娘还年轻，难得有这种机会，就别为难她了，有事儿，来找我吧。”

　　来找我吧？

　　真是个聪明人。

　　洛一珩一瞬心满意足。看向自己碗里那片和牛，也没蘸酱，就那么放进嘴里。
　　伴着细微的快门声，他的笑容愈发潋滟：“真要比的话，我更年轻——说照顾，也该照顾照顾我。但既然这么说，我也没法拒绝了，小三叔，不介意留个电话吧？”

　　宋笙在一旁汗颜，看两人在周遭粉丝灼灼的视线中，从容地推杯换盏、以茶代酒。

　　等到走出火锅店，她侧过头一瞥，正好看见刚刚存下的电话号码，被宋思远毫不留情地一键删除，仿佛不久前的谈笑风生，都只是幻觉一场。

　　“你好像不太喜欢洛一珩，”走到地下停车场，四下无人，她方才并不怎么走心地随口寒暄一句，“小三叔，人也没怎么惹你，你都能忍那些天天揩你油的狐朋狗友，怎么就对他这么绝情。”

　　宋思远没答话，钻上车。

　　这商务车是宋思远个人车库里最不打眼的一辆，还是他十八岁成年后自己攒钱买的第一辆车。现在坐着，总觉得束手束脚，伸不开来，要不是今天为了“低调”，估计还在自家车库里吃灰。

　　那商务车开出地下停车场，车窗边，街景倒退，繁华匆忙，都只是一眨眼便飞逝而过。

　　宋思远目视前方，忽然蹦出来一句：“像他那种性格的人，不适合做狐朋狗友。”

　　做狐朋狗友，必须双方心知肚明，什么时候拍拍屁股走人、甚至在你危难的时候跟着旁人踩上两脚，你也得从容接受。碰到那种，一见着你，便双眼发光、愿意掏心掏肺的傻人，这狐朋狗友的勾当，却不得不打水漂。
　　说到底，只因为他宋思远还有点良心，但在欢乐场里漂久了，也不知道怎么回馈。

　　糟心，多糟心。

　　——“让老子想起十七八岁的时候做的傻/逼事了，小二姑娘，今天这劳务费少不了啊。”
　　——“得了，小三叔，你之前喝醉了还说给我买车呢，车我不要了，当你的酬劳哈。”

　　“你这算盘打的。小笙儿，看来跟你的账是要越扯越糊涂，算不清了。”

　　“我们之间何必算得这么清？”

　　宋笙随口一句，宋思远眼底微动，不语。

　　许久，方才喃喃了一句。
　　“也好……那就，算不清吧。”

　　=

　　如若她和宋思远的人生境遇，一生只停留在此，大概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那时的宋笙，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她只是在那闲聊的间隙低头，手指滑来滑去，在微信联系人列表找到“江瑜侃”。
　　想了想，又把备注改成“江先生”。

　　他们的聊天记录，此前一直是空白的状态。

　　宋笙沉思片刻，删删改改。

　　[竹下生]：和洛一珩的合作已经定下了，江先生，后续和曼托的谈判，我们找个时间出来聊聊？
　　[竹下生]：今天还有些关于江南乡的消息，我怀疑是魏灿打通关节，在这件事上背后阴了我们一出。

　　过了五分钟，那头回复。
　　[江先生]：生气了？

　　……废话。
　　[竹下生]：有点，但我觉得生气没用，怎么解决才是关键。

　　[江先生]：挺好，我也这么觉得。
　　[江先生]：不过，吃火锅怎么不叫我？

　　江氏集团的紧急公关会议上。
　　一众人悄悄打量着安居上位的江瑜侃。

　　眼见着本来专心致志听着企业报告的江总，忽然瞄了一眼秘书递过来的手机，低头敲敲打打，不由面面相觑。

　　——恐怖啊。
　　要知道从前江瑜侃可是出了名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准一丝一毫的懈怠，今天这是抽哪门子的风？

　　“好了，继续，刚才讲到哪了？”

　　可惜这点点失态，也只持续了不到三分钟。

　　江总摁灭手机，重新恢复严肃神态，哪怕刚才明明分了神，下一秒，竟还是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正在汇报的公关部经理方案中的遗漏点。

　　他是这个商业帝国，毋庸置疑的——说俗气一点，神一般的存在。

　　唯有那被摁灭之前的屏幕上，留下了他一点平凡人的孩子气。

　　[阿笙]：好，什么时候吃火锅？
　　[Jehovic]：在你今天和别人吃火锅之前。

　　[阿笙]：……
　　[Jehovic]：骗你的。
　　[Jehovic]：宋小姐，我又胃疼了，过两天再去吃，我等你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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