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午的科举路

　　题目一出，围观的读书人默默颔首，不再用看低级商贾的眼神看他，而是略带了几分欣赏。其中一个袖子都短了一截的书生站出来，张着冻乌了的嘴摇头晃脑道: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贾老板这题意境真不错！”
　　众人纷纷附和，都赞一个铜臭味的商贾能懂文墨诗赋是很难能可贵的。
　　“哈哈好说好说，鄙人从小就好读圣贤书，奈何家业无人继承，这才不得不弃文经商。”，贾富贵与人说道了几句，便挑衅地朝纪午抬起下巴，道:
　　“公子，你不用着急，慢慢想，我还要去衙门办点事儿，最迟天黑之前过来。先告辞了。”
　　“还请留步，天寒地冻的，没道理劳您跑两趟。”，贾老板当真以为他出的题很难么？居然给他留了一下午的时间。纪午写完一页纸放下笔，坚定地说道:
　　“酒壶有酒八分七斗！”
　　贾老板惊的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说道:“敢问公子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里推算出正确答案的？”
　　“这题顺着解有点绕，可用倒推法就简单了。第三次遇花仅剩一斗酒，那遇店就有二分一斗；第二次遇花二分三斗，遇店则四分三斗；第一次遇花四分七斗，遇店则八分七斗。”
　　“公子果然了得，贾某心服口服。”
　　有贾富贵替纪午开了张，之后陆续有人掏钱比试，这么一天下来，还赚了有二两银子。
　　可是好景不长，五天时间不到，文庙街上的摊位越摆越多，有比诗词歌赋的，有比对联子的，有比棋艺的，还有比反手写字的……都是些落魄秀才效仿纪午赚个柴米钱。
　　纪午赚的银子日益减少，心情倒是越来越好。文庙街上有个姓胡的老秀才摆了个诗词摊，这人品性不好，但学识渊博，又好为人师，让纪午受益匪浅，整日偷师偷得不亦乐乎。
　　可恨的是十一月中旬，文庙街和上东街的交叉路口处来了个戏班子，支起了一个简易戏台，戏班子共两人，一个敲锣都打哈欠的老者，一个登台的优伶。连伶人扮的花旦，化着浓妆，穿着华美且复杂的戏袍，扮相极佳，“她”台风优美，嗓音圆润，唱腔婉转妩媚，引来一片喝彩声。只是纪午十分厌烦这个唱戏的，他嫌咿咿呀呀的闹腾得慌，吵的他都听不清胡秀才说的话了。
　　这天，浓雾还没消散，收摊位税的衙役就到了。类似纪午他们这种不怎么占地方的小摊一旬的税银是八十个铜板，眼下冬日严寒，南直隶加收了炭火银，纪午的摊位税涨到了一百一十文一旬。
　　衙役走到纪午摊位前，也不催促，就那么看着纪午慢条斯理的掏银子、数铜板，还闲谈了起来。
　　“纪老爷，你还没上京啊？”
　　“快了，家里娃娃这些天不大舒坦，等过阵子再走。”，小啊寿如今已经越过家里的十头猪，成了兰丫的心肝宝贝，自他把小啊寿抱回家，那双脚丫子就没怎么下过地，一天到晚都被兰丫抱在怀里，天天羊奶蜂蜜喝着，猪肉丸子梅菜扣肉吃着，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可是前两天，小啊寿又是打喷嚏又是闹肚子，人大夫说了，孩子病成这样都是兰丫爱护太过的原因。小娃娃病了，他上京的时间也退后了。
　　那个衙役又说:“那您打算怎么进京呢？单独上路还是和同窗一道，钱倒是省下了，可就是不怎么安全。”，说着把跟着他的另一个衙役指使到街边，靠近纪午小声说道:“或者有没有考虑跟镖局？此去千里，路途遥远，跟镖局同路总要安全得多。我在恒远镖局有熟人，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去跟他们说算你便宜点儿。”
　　上辈子在市井浸染多年，纪午知道稍微有点名气的镖局都会四处放钩，像眼前这个衙役如果把他引荐到指定镖局，就能得到一笔荐银。
　　心照不宣，纪午拱手客气道:“差大哥在公门行走，纪午自然信你，如此，就劳烦了”
　　“纪老爷是个爽快人，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办差的同时又捞到一笔外水，衙役笑呵呵的离开，去往下一个摊子。
　　“胡老秀才胡秀才，赶紧给钱，再拖着欠着我这回就真抓你去衙门！”
　　胡秀才这人吧学问有，可惜是个赖子，不止赖酒钱饭钱，他仗着自己有秀才功名，衙门不敢随意上枷动刑，连摊税都敢赖着不给。他把自己的荷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两手一摊，哭丧着脸道:
　　“差爷，不是我个穷秀才不想给，实在是没银子啊！你们瞧，一穷二白！瞧，瞧。”
　　衙役真动了怒，两个人三两下就把胡秀才按在地上，一边捆绳子一遍骂道:“胡赖子，都要过年了你还不让小爷交差，今天非得治治你不可！”
　　“君子动口不动手！放开，我是秀才，我有功名，你们不能绑我！”
　　“差大哥，我替胡秀才把税银补上，你放了他吧！”，老实说纪午是瞧不上胡秀才的，赚了钱就喝酒下赌坊，家里揭不开锅也不管不管不顾。
　　纪午本是觉得他向胡秀才偷师了这么久，替他交一旬税银就当是交点束脩。没成想他的这番举动被人看在了眼里。
　　一段《梁祝》唱罢，戏台子上的窈窕身影对着没什么观众的台下躬身谢幕。
　　“老毕，那个替胡赖子当冤大头的人是谁啊？”
　　老毕把破锣一丢，顺着手指看过去，道:“哦他啊，是今年河化的新举人纪午纪老爷”
　　浓妆艳抹的脸突然笑开了花，“他就是纪午啊！哈哈哈果然连老天爷都向着我的。老毕啊，咱们戏班子不用解散了，你等着，本班主明儿就能弄来银子，到时候咱把生、净、末、丑都招齐，换个大场子！”
　　老毕懒得看班主大放厥词，丢下锣摇摇头解手去了。
　　太阳西下，街上的行人和商贩都走上了回家的路。胡秀才被纪午拉着指点他作的八言律诗，这一指点就花去了一炷香时间，把“度”换成“渡”，然后胡秀才急匆匆地往酒肆里奔去。
　　纪午背着背篓走在路上，品味着改过之后的诗。
　　“纪举人，本公子等你很久了，啊切！”，为了等到冤大头，他在这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大家公子形象，连鼻涕都给他冻出来了！
　　纪午闻声望着来人，约摸猜到对方是街口那个唱戏的。人很美，那张脸比纪继生还要雌雄莫辨，眼睛还涂着脂粉，愈发显得妖娆，不像个正经公子！不过再妖娆美丽的人挂着两管鼻涕都怪恶心的。
　　纪午不忍直视，“阁下有何指教？”
　　“你可知本公子是何人？”，纪午没接他的话，他清咳一声道:“你还只是名不经传的小小举人而已，连京城都没去过，怪道不识得本公子。听话了，本公子姓孟名鎏，乃本朝三品大员礼部左侍郎府上的四公子是也！”
　　高昂着头颅洋洋洒洒的介绍完自己的身份，久等不到对方想他行礼，一看，纪午已经走出一丈开外了。
　　“哎，等等。”
　　“这位公子，莫要纠缠，你唱你的戏，何苦打趣在下，恕难奉陪！”，纪午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优伶，道:“否则，凭你一个伶人敢冒充官家公子，我便能将你送官严办。”
　　优伶，俗称戏子。在大郓朝，其地位比娼妓还低。因为律法允许娼妓从良，从良后还能做嫁入良民家，命好的还能做官太太之类。可优伶就惨多了，“良贱不通婚”在优伶身上施行得非常彻底，优伶如果通过取良家女子为妻改变命运，将会以律处以极刑！是以优伶大都有自知之明，惯会伏低做小。
　　“一个优伶的也敢冒充侍郎府的公子，真是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纪午转身离开。
　　“我真的是孟鎏，孟侍郎的小儿子！八月乡试的主考官就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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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楼里，纪午看着猛鎏狼吞虎咽，活像饿了八辈子似的，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扮相妖娆、登台唱戏的人居然是堂堂侍郎府的公子！
　　“那个孟公子，你不在京城享福，怎么搞得这么落魄？”
　　孟鎏扶着撑得胀鼓鼓的肚子，说起近两个多月的生活，滔滔不绝。
　　“哎，还不是怪我爹，在京城他不准我在梨园登台，这次他刚好到南直隶主管乡试，我便偷偷跟来了。我才在南雅园扮了一回崔莺莺，就被我爹逮着了，他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南直隶，仆人不留，银子也不给，太狠了！为了办我的戏班子，我把能卖的都卖了，连我的宫里娘娘裳的貂毛披风都卖了！太惨了！”
　　说到凄凉之处，孟鎏的戏瘾犯了，红唇微张，婉转唱道:“可怜奴气喘喘心荡荡，嗽声声泪汪汪，血斑斑泪滴奴衣裳。生离离离别家乡后，孤单单单身在他方。路迢迢远程千万里，渺茫茫不见年高堂。虚缥缥逼我走上黄泉路，倒不如让我早点见阎王。只听得风冽冽冽风风凄凄，雨霏霏霏雨雨蒙蒙……”
　　一曲《钗头凤》唱得好不幽怨哀伤，不过纪午看着一个七尺男儿翘着兰花指，总觉得渗得慌，连忙打断他。
　　“那孟公子找在下又有何事呢？”
　　孟鎏最讨厌别人扰了他唱曲的兴致，心里有气却记着自己的目的，便隐忍着不发，平静道:“咱两是同道中人，都喜爱登台唱戏，我想你必能理解戏台对我的意义，又看你这人心善得很，乐于助人，这才想找你支援点银子，让我把戏班子办下去，你意下如何？”
　　纪午被这一番话弄得有点懵。
　　“我们是同道中人？”
　　“是啊，常听我爹提到你，说你甚爱涂脂抹粉，连乡试都一定要携带胭脂香粉。”
　　“……那你从哪里看出我乐于助人的？”
　　“你都肯帮胡赖子那样的人垫付税银，可不就是乐于助人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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