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传奇

　　唐，长安，宣政殿。唐德宗李适正与群臣商议修葺含元殿一事，中书侍郎陆贽上奏道：“陛下，河中地区正被吐蕃吞并，西北边防急需粮草支援，河北三镇又蠢蠢欲动，而江南连年水灾，国库入不敷出，臣以为修葺含元殿一事推后为宜。”礼部左丞李吉甫等人随即上奏：“陆侍郎所言甚是，请陛下三思。”李适不悦，含元殿作为大明宫的正殿是唐朝繁荣的象征，自建成至今一百余年却未大修过，如今朱栏褪色，玉雕蒙尘，如何说的过去；再者登基后他励精图治，终于抹去安史之乱的阴霾，现天下太平，一派中兴气象，他想修个殿宇却被左阻右拦，心里着恼，正要发火，户部侍郎裴延龄上前奏道：“陛下，臣以为含元殿可修。”李适命他快说，裴延龄道：“吐蕃作乱不假，但一来西北粮草军资一向有专款供应，并不从国库出，二来平定吐蕃可借回纥之力，既省我国国力又少我军将士伤亡，岂不一举两得？至于河北三镇，陛下只需从中斡旋，使他们彼此制约，便可无恙。此二事既解，含元殿便修得。含元殿乃举行庆典与朝会之所，举国乃至番邦目之焦点，已历经百年沧桑，如若不修，臣恐有损我朝体面。臣掌管户部，国库存银自然比陆侍郎清楚。两税法推行以来，国库收益愈多，现国库存银修含元殿绰绰有余。”陆贽听他胡言，怒上心头，上前对峙道：“裴侍郎，户部所呈奏章上说去年全年赋税入国库为三千两，西北。。。”还未说完，唐德宗喝道：“含元殿一定要修，着工部侍郎尚书李报珍主持，户部侍郎裴延龄辅助。退朝。”

　　陆贽与李吉甫等人心有不甘，商量联名上书，再做一搏。裴延龄却去了内殿，李适见他问道：“还有何事上奏？”裴延龄道：“陛下，亲卫府中郎将陆剑礼殁了已有一月，现亲卫群龙无首，臣忧心陛下安危，请陛下早做决断，补了这个缺口。”李适摸了摸胡子，问道：“你可有人选？”裴延龄道：“臣以为左右郎将都可胜任，不过左郎将海东来武功卓绝，由他做中郎将更为稳妥。”李适想了想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下去吧。”裴延龄退下后，宦官俱文珍端茶上来：“恭喜陛下，含元殿终于要换新颜了。”唐德宗笑道：“不止含元殿，将来麟德殿，紫宸殿都要重修，重整我大唐气象。裴延龄这个户部侍郎倒是当对了，只不过手太长，管到亲卫头上，他既然举荐海东来我就不能用了，就让韦贵妃的女郎将月霜行去暂代一段时日，也算给她个面子。”俱文珍即去传旨。

　　韦贵妃与月霜行正于蓬莱殿闲话，俱文珍进来传了旨意。韦贵妃四十来岁，端庄娴雅，风韵卓越，她袅袅的站起来，问俱文珍：“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这事来？我以为他另有良将呢。”俱文珍陪笑道：“陛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贵妃是体己人儿，都是为陛下着想。”韦贵妃道：“那他还想那么久。”俱文珍笑道：“想的久才想的清楚，想的清楚才更明白贵妃的苦心。”韦贵妃道：“想清楚了才是个暂代？”俱文珍道：“暂代是暂代，可暂代多久还不是陛下说了算？月中郎毕竟是女子，若一下子提正，恐怕朝内外反对之声过甚，贵妃也应该明白陛下的苦心呐。”韦贵妃这才笑道：“你说的对，倒是我糊涂了，回去先替我谢谢陛下。”说着叫侍女捧来一只雕花的匣子，随手拿了一块玉给他：“大热天的让你跑这一趟也辛苦了，这个拿去吧。你在宫里久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个也不一定入的了你的眼，不过表表我的心意罢了。”俱文珍忙道：“贵妃哪里的话，别说是块宝玉，就是块石头，只要是贵妃给的，对我来说都是宝贝。”韦贵妃笑道：“你真这样想就好。”俱文珍又谢了回去复命。韦贵妃转身对月霜行道：“陛下既然叫你去你就去吧，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都清楚。”月霜行称喏退下。

　　既领了圣旨，月霜行便去亲卫府报道。亲卫府也得了圣旨，正对这位新上任的中郎将议论纷纷，有的说她武功高强，与左郎将不相上下，有的说她背景深厚，陛下不得已才派她来。右卫统领关长岭嘻嘻笑着与众人说谈，左卫统领海东来却在一旁生闷气。忽见一女子头戴红色软巾长角镤头，身着红色袍服，脚蹬黑色靴子，腰间一条十一銙金玉带，英姿出众，由一群护卫簇拥前来。众人知她便是月霜行，都住了口，齐齐行礼。月霜行早就听闻亲卫府左郎将海东来贪婪残忍，与户部侍郎裴延龄同流合污，一个瞒上一个欺下，横征暴敛，中饱私囊，而右卫关长岭却是根墙头草，哪里风吹哪里倒，万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此时关长岭果然毕恭毕敬的低着头，而海东来却神色不屑。她在上座坐了，命关、海二人入内，问起陆剑礼的事：“亲卫府中郎将陆中郎无故暴毙，你们可查了原因？”关长岭禀道：“月中郎，陆中郎之事我也觉得蹊跷，不过此事关系甚大牵连甚广，我命右卫明察暗访了一个月，还没有线索。”月霜行看向海东来，他面无表情道：“查案是刑部的事，不归亲卫府管。听说刑部已有定论说陆中郎并非他杀，不知月中郎还有什么疑问。”月霜行道：“关长岭，刑部有了定论你为什么还明察暗访了一个月？你觉得哪里蹊跷？”关长岭道：“月中郎容禀，陆中郎武功上乘，为人谨慎，平常身边又有随身侍卫，按理说是不容易被人暗害的，仵作确实也没发现外伤和毒药。不过当日陆中郎正去大明宫的路上，突然腹痛欲裂，所以回亲卫府休息，侍卫叫了医师，可是医师还没到，陆中郎就。。。，若说陆中郎得了急症，可医师说他从没见过如此凶险的急症，而据我所知，陆中郎也从未有过腹痛之症，总之此事是说不出的奇怪。”月霜行道：“那你查了一个月，一点线索也没有？”关长岭摇头：“属下无能，有心无力。”月霜行笑道：“有心总比无心的好，亲卫本来就不管刑事，平日公事繁多不方便查，想必你们右卫也是花了不少轮休的时间，辛苦了，陛下面前我会为你说好话的。”海东来嗤了一声，月霜行道：“海东来，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海东来站起来道：“跟你讲也是对牛弹琴，我头疼，恕不奉陪。”说着竟出门打了伞走了。月霜行假装生气，关长岭忙上前安抚道：“月中郎稍安勿躁，海东来向来目中无人，仗着自己长安第一的武功嚣张惯了，陆中郎在的时候就这样。别说亲卫，就是十六卫的大将军也要给他面子。亲卫中郎将的位置空出来后海东来本是志在必得，谁知月中郎从天而降，海东来必定心中不快，更要给月中郎脸色看了。我劝月中郎暂时韬光养晦，毕竟海东来是左卫统领，惹恼了他，将来他故意给月中郎使绊子，陛下那里不好交差。海东来这个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月霜行笑道：“多谢关右郎提点，我初来乍到，诸事不通，以后还要请关右郎多关照。”关长岭笑说哪里哪里，一想，又说一定一定。

　　关长岭陪着月霜行检阅了亲卫、查阅了各司文书，已近傍晚。月霜行借口回宫复命拒绝了关长岭留下用膳的请求，出门径直去了刑部。韦贵妃早就打过招呼，月霜行一去，刑部主事便拿了卷宗出来：“月中郎，陆中郎的案子刑部已经结了，陛下和贵妃还有什么疑虑吗？”月霜行道：“那倒没有，只是我刚做了亲卫统领，陛下和贵妃叫我多看多听。对了，右卫的关长岭来过吗？”主事道：“没有，不过左卫的海东来倒是来过一次。”月霜行来了兴趣：“他来干什么？”主事回忆道：“陆中郎一案结案那天，也是这个时候，刑部的人走了大半了，海东来突然进来说要看卷宗，我那日正当值，跟他说没有上面的命令不能随意看卷宗，可他一言不发便与我动起手来，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打翻在地，现在我这背上还隐隐作痛，这人简直是个恶霸。我待要叫人，可是长安城里谁不怕他，府里的护卫也不敢拦他，他便自己去找了卷宗坐在这里看了一个时辰，到宵禁了才走。”月霜行问道：“海东来为什么要看卷宗？”主事道：“谁知道，海东来这个人喜怒难测，独断专行，他看卷宗恐怕也没什么好意。”月霜行点点头“嗯”了一声。主事即命人端了茶来：“月中郎，你在这慢慢看，有事随时叫我。”月霜行也不客气，坐下细看。

　　原来陆剑礼是陆贽的侄子，陆峥的儿子。陆峥三年前曾是武卫大将军，后调任成德都防御史，同年陆剑礼由亲卫直升亲卫中郎将，不想三年后竟离奇暴毙。刑部卷宗上详细记载了陆剑礼病发时况，事后询问各人的笔录，月霜行并未发现异常。宵禁的鼓声响起，月霜行快步出来，走了半响才想起自己已是亲卫统领，自然不必在意城内宵禁，于是缓下心来，看着朱雀街上匆忙回家的男女老少，闻着隐约的炊烟，仿佛置身另一个鲜活的世界，生出一种奇怪的滋味。随行侍卫贾逸问道：“月姑娘，前面的里坊有家不错的酒家，月姑娘久在宫里不得消遣，今日又忙了一天，要不要去喝个酒，顺便体察民情？”月霜行正有此意，四个人便随他入了里坊。

　　坊外大街上人烟渐稀，坊内却还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月霜行颇有兴致的边走边看。她本是韦府奶妈的女儿，从小在韦府长大，韦贵妃年轻时突发奇想安排她与韦府男丁一起学武，没想到她天资过人，竟成了一流的剑客。韦贵妃当上贵妃后又过了几年将她召来做了宫廷女官，直到如今虽在长安二十二年，却并未在长安街上流连过。不多时，月霜行便发现街上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原来月霜行虽然仍穿着官服，且身形挺拔，但近看仍是一清秀女子，路人见了不免窃窃私语。贾逸当即领他们进了一间酒肆，入了楼上包房，道：“月姑娘，我考虑不周，还请责罚。”月霜行笑道：“无妨，我当了这亲卫中郎将，将来出门的时候多的是，总有人看的惯，有人看不惯，哪里管的了那么多呢。”贾逸当即唤人点酒点菜，上来一个胡姬，高鼻深目，虽上了年岁，仍有一股特别的妩媚。她见都是官爷，不敢造次，恭恭敬敬伺候着。贾逸问她：“你们这有什么特别的酒菜？最好是别的酒家没有的。”那胡姬道：“我们店里有极甜的冰酒，是用夜半采摘的带霜葡萄特别酿制而成，长安城里只此一家；至于吃的，我们家的胡饼也是一绝，面脆油香，长官是否要尝尝？”贾逸请示月霜行，月霜行自然说好，贾逸便又点了几个小菜，四人边喝边吃。过了一会，楼下响起乐声，有食客叫好，几人出去一看，原来场子中央几个年轻的胡姬正翩翩起舞，美目纤腰，勾魂摄魄。月霜行见惯了宫里的舞，觉得胡舞甚是新鲜。一曲结束，回到包房，月霜行问道：“安史之乱后各地胡人均被排斥，长安尤甚，没想到二十年后又是这番繁荣景象。”贾逸道：“这些胡姬都是被人辗转几手卖过来的，她们不想来也没办法，而胡姬的价格比汉人便宜，再怎样也没人和银子过不去，况且胡姬在这里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岂不比有家的汉人好用几倍？”月霜行想起自己早逝的爹娘，暗暗伤心。贾逸接着说：“不过有钱人家还是爱用汉人，那胡姬乍一看好看，看多了就不如汉人细巧。而且胡姬的习惯与汉人不一样，养再久也改不过来，就像喂不熟的狼，所以她们多在酒肆供人玩笑。”正说着，楼下又奏起新曲，奏了一半却忽然停了，似是被人打断。月霜行等细听，一男声道：“交银子了，每旬的例银，老板你不会忘了吧？”另一男声道：“不敢忘不敢忘，都在这里。”那人数了数，道：“怎么才这么点？十天前明明说好了三百文，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老板道：“哪敢哪敢，只不过小人记得十天之前给了两百，说好每次都是两百，长官别是记错了。”“哼，你敢说我错了？你看看你这酒肆上下共有大小十间房，按律间架税每间每旬二十文，便是二百文；你这店里又卖酒卖茶卖舞，换了别人少说再收你二百文，现在我只收你一百，你还啰啰嗦嗦的不肯，明日我告诉了府里，看你怎么办！”老板央求道：“长官，我这小店小本，哪里能算十间房？再说酒税茶税您不是前天来收过了吗？不如您拿了这二百文，我请您吃酒，再叫两个舞姬陪您。”“少废话，你这儿的舞姬来来去去就这几个，爷早就腻了，还是快把钱拿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只听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碗碟摔碎在地上，老板在哀求：“别摔了，我给钱我给钱。”月霜行命贾逸与张盛跟着，自己与刘韦在店里坐等。

　　酒未三巡，两人便去而复返。贾逸拿着一个钱袋子笑着回道：“月姑娘，咱们的酒钱有了。”月霜行问他怎么回事，他娓娓道来：“我和张盛原本是想假装巧遇，顺便套他们话头，谁知那三人一看我们穿着亲卫服，立刻点头哈腰的，问我们是左卫还是右卫，我灵机一动，骗他说我们是海东来的侍卫，海统领正在附近喝酒，叫他们不要喧哗闹事，这三人一听当即吓白了脸，又是给钱又是求饶，说了一顿好话，我和张盛连连保证不告诉海东来他们才放心。我又问他们是哪个府里的，领头的说是大府里的，我听着意思像是宫里派的他们，又说如今各个府里都有人巧立名目要钱，只不过有的明着要，有的拐着弯儿的要。”张盛接着说：“月姑娘，走的时候跟着的一个问我们海东来是不是真的在喝酒，我怕他们会不会起了疑心。”月霜行想了想道：“那我们分头走。”还没出店门，却见十几个大汉风风火火进来将他们围住，领头的指着贾逸和张盛道：“就是他们两个，哼，敢骗我的钱，你们是活腻了吗？”贾逸等护住月霜行，道：“钱是你自己给我们的，怎么能说骗你？”那人嘿嘿笑道：“现在还不承认？海统领在附近吃酒是不是你说的？我看你连海统领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吧？你们这亲卫服是不是偷的？告诉你吧，海统领从来不喝酒，而且他出门也从来不带侍卫，这是整个亲卫府都知道的事。下次骗人，哼，我看没有下次了。”那人一挥手：“抓住这些冒牌货，重重有赏！”十几个大汉瞬间扑将上来，眼看贾逸等便要招架不住，月霜行一跃而起，一招分剑七星又快又准，打的左边七人脸青鼻肿，捂着头哇哇乱叫，不敢再上前一步。贾逸等即刻腾出手来对付右边几人，不一时便将他们制服。领头的见势不妙早就跑了没影，张盛问月霜行如何处置这十几个大汉，月霜行看了看他们道：“今日之事全因尔等诬赖我们冒充亲卫而起，尔等抬头看看清楚，我是新任亲卫统领月霜行，下次若还不认得，那就不是剑鞘招待了。滚！”几个大汉唯唯诺诺，连滚带爬出了酒肆。月霜行正要走，老板上来跪求：“月中郎，求你行行好，叫这帮人少来我店里撒泼可好？以后月中郎的单全免。”店内客人见她武功不凡又是亲卫统领，都等着看她如何回答。月霜行两下为难，若不答应他，城里必传她与海东来之流一丘之貉，若答应他，自己区区一个中郎将，哪里管得了苛捐杂税的事，即便护了这家店，那些人必在别处变本加厉，岂不更苦了旁人，想毕道：“我知道你们深受这些人的苦，他们欺软怕硬，横征暴敛，我也恨不得治了他们，不过我只是个亲卫统领，整肃税吏恐怕我是有心无力。但你若肯去京兆府击鼓状告他们，我便同你做个证人，一定将他们绳之于法。如何？”那老板深知官官相护，月霜行即便真的替他作证也未必告的成，只怕到时候反成被告，所以哪里敢去，只得说：“罢了，我不敢为难月中郎，只求月中郎多光顾本店就好。”月霜行便告辞出来。

　　此时已是天黑，沿路的店家都挂了灯笼在门口，再加一轮明月，街上倒还亮堂。月霜行带着三人在坊里转了一圈，并无什么事故，便出了小门回中郎将府。因陆剑礼的遗孀和遗子还在京城原来的府上，韦贵妃专门叫人在宣阳坊收拾了一个宅邸作新的中郎将府。府里各样事物一应俱全，月霜行写好给韦贵妃的密函，又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才洗漱安歇。躺在床上她不禁想起那个人，五年了，她终于出宫了，而他，应该早就娶妻生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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