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为你

　　自由这个词，伊弗万·卡萨布莱迪第一次听说还是在神学院修学的时候。那时所有和他同龄的年轻人们都在那儿学习，以求更靠近上帝一点。他的父亲，一个忠诚的基督教信徒，深信上帝的存在，费尽心思收集和耶稣有关的物件，曾夜以继日拜读《圣经》，当然，他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把自己的儿子送进神学院，这里纪律森严，机构严密，禁止异教徒的进入，它像一道透明的屏障，阻隔了伊弗万对外界的认识。因此，当他了解到什么叫自由时，他的思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要求退学，卸掉那身丑陋的教会服。他通过姐姐的关系——伊格纳西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在父亲面前说的上话——买了套作画的工具，以粗糙诡异的笔触画出自己的心声。
　　他的画在同学眼中如同幼童的一时兴起，毫无意义可言，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画的是什么。在那种不被认同的氛围里他越发渴望逃离，“总会有人理解我的，只是没出现。”他对姐姐说。
　　“你还想要什么？”得知他这危险的思想，父亲教训道，“上帝给了你生命，给了你吃的喝的穿的，保证你不会饿死，你还奢求什么。”
　　“可是爸爸……”他想说点什么，证明他的生命不该止步于此，但父亲没有给他机会，父亲带着他，来到神父家，逼迫他跪下来亲吻神父的鞋子。“只有这样上帝才会原谅你。”
　　从那之后，伊弗万对教会厌恶至极。最开始带来外界信息的同学告诉他，革新派们提出的少数善解人意的要求里，就有教会改革的内容。他们认为信仰是自由的，同时只要内心足够虔诚，就能见到上帝，而不是通过那些表面上虔诚，背地里却玩弄女人和狗同行的神职人员。伊弗万表示十分理解，如何可以，他一定为革新派出一份力，但随后，他这个愿望同样被父亲扼杀，他把他接回家里，锁在了家里。
　　“你就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直到战争结束。”
　　做父亲怎么也想不到，直到他死去战争也没结束。他死的突然，且是在外出商谈时被一支强盗般的队伍枪杀。他们将他的尸体推到悬崖底，杀了一头他用来运货的驴子吃肉，拿走了他的所有金币，尽管当时他身上只有二十索比。当然，这一切杀人者在掩人耳目方面做的很好，他们将其伪装成了自然事故。人们找到他尸体时，他的身体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左手握着一截沾有血腥的粗麻绳，旁边是一具高度腐败的驴子尸体，秃鹰在天空盘旋。所有人都认为是驴子受到枪声的惊吓，将他拉进了悬崖。
　　对于伊弗万来说，父亲的死固然令他难过，但也宣告了他的自由，那会儿他深信他敬爱的姐姐就是那个理解他的人，只有她看懂了自己的画。
　　“不行。”面对他的请求，伊格纳西一口否决，“你哪也不许去，尤其是战场。”她的话和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但对弟弟的出行松了口。伊格纳西表示如何他愿意，她会送他去普通的学校继续学习。姐姐的回答让伊弗万措手不及，一天晚上，出于无处安放的郁闷，他跑去酒馆唱酒。也就是在那时，他认识了藏在人群里的革新派成员们。他们白天各有身份，晚上则负责“唤醒”民众，加入他们的队伍中，最好再给予他们一些金钱上的资助，这样才能确保战争的胜利。伊格纳西把这称为“叫唆”。
　　“他们这样做，和教会徒们没什么两样。”
　　做为一位记者，她站中立，因为在她看来，这两派作风越来越接近，打到最后，双方人员混乱，许多人都不知道为何而战。革新派们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带走大部分年轻人，间接性的毁了整个城市。农活只有年迈的老人、性格坚韧的妇女和懵懂的孩童在干，店也没人守着，曾经热闹的妓院只剩零散的客户，靠这个生活的混血女人们不得不寻找其他出路，经济陷入混乱，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然而，战争结束后，男人们回来了，带回他们的私生子，重建家园。
　　昔日的战争仿佛一场梦，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罗森·布朗·福亚斯蒂安上校还不明白，他再次发起战事的念头注定受到民众的批判，原因很简单，这次总统的改革没有损坏到平民的利益，当天平倾斜时，人数多的一方拥有绝对话语权。伊格纳西把上校的事告诉弟弟时，他正在画画，自从他的腿受伤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提起画笔。年少时，他的画用大片大片深沉的颜色填充，零乱的线条组合成扭曲的形状。而现在，他用上了暖色调。如此明显的改变令伊格纳西吃惊。伊弗万没有理会姐姐，等他停笔时，画面上多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她站在窗前，身后有双透明的翅膀。
　　“以前，上帝头上的光环也是这个颜色。”他指着画上的黄昏对姐姐说，“听说上校的女儿是个美丽的女孩，你一定忘了给她带礼物。”
　　伊格纳西不懂他想表达什么，再三追问下，伊弗万说：“我会让那些欺诈者付出代价。”

　　几天后，伊格纳西带上弟弟一起去拜访上校。为了把伊弗万弄出轿车，司机颇费心神。老管家把两姐弟领到上校的书房。罗森·布朗正在看一本厚实的书，见到两人，上校将书合上，封面上那两个渡金的字在伊弗万眼里刺眼的很。
　　“我本以为经过战争，上校您应该放弃信仰上帝了。”他话里含着刺，“他并不能救我们不是吗。”
　　上校看了眼《圣经》摇摇头，说：“这是两码事。”
　　伊弗万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那您最好把它拿远点。”
　　上校耸肩，将书放进抽屉里，又瞧着伊格纳西，他对她手里长卷形的用丝带扎着的东西很感兴趣。“那么你呢，美丽的女士，你来干什么？”
　　伊格纳西从书房中退出，离开时，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她一出来，守候多时的老管家做了请的手势，“咖啡正在煮，请随我来。”
　　“我是来见德拉米尔的。”
　　老管家看上去有些不解，但也不好问什么，他想了下，此刻的德拉米尔正在午睡，她作息规律，即便被外界吵的睡不着，也会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老管家如实相告，伊格纳西愿意等待，反正离书房里两人谈话结束还需要一会，因此，伊格纳西提出这间隙能否去花园转转。
　　“我很喜欢那些花。”她说这话时，恰好被来修剪玫瑰花的安塞勒桑塔医生听见，为此他多看了她两眼。老管家在一旁告诉她：“这一切全凭医生的悉心照料。”又对医生介绍她。安塞勒桑塔维持一贯的冷漠，对伊格纳西的问答爱理不理。若是他知道日后伊格纳西会拐走德拉米尔，他定不会让她进这个庄园。
　　与此同时，听到三人声音的德拉米尔出于好奇来到了窗户前。今天没下雨，八月份难得一见的晴天，但午后的闷热让人昏昏欲睡，不适合出行。德拉米尔在短暂的午睡里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穿着长裙，站在楼梯口处，俯视另一个高挑的女人，她快要看清那人的脸时，汽车行驶的声音惊扰了她。在利萨多，唯一拥有汽车的只有卡萨布莱迪家。是她吧。德拉米尔在心里想，不去追究心底微弱的喜悦。很奇怪，她格外想见她，她想让她再次那样看着她。
　　忽然，像出于预感般，伊格纳西转过头来，注视着窗口，两人视线对上后，伊格纳西微微一笑，“看来小女孩醒了。”她自言自语道。
　　医生立刻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想，”伊格纳西答，笑着反问：“倒是您，至今未娶又是在想什么呢。”她的笑容里有种势在必得的自信，医生无来由反感。
　　“这是我的私事。”
　　既然她要等的人已经醒了，伊格纳西和医生道了别，她来到客厅时，德拉米尔正准备下楼，虚无飘渺的梦在这一刻成真。
　　“您好。”德拉米尔怯生生的说。管家端来两杯黑咖啡，边上放着几块方糖，还有一把香蕉。
　　“不用紧张，”伊格纳西说，“我只是来补上前几天的礼物，对于此事我很抱歉。”
　　“没关系。”德拉米尔接过画卷还有些不知所措，“我可以拆开吗？”她问。伊格纳西点头，“当然，现在它是你的了。”
　　德拉米尔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人物原形是她。“这不是我，但还是要谢谢你。”她说。
　　“有什么关系。”伊格纳西笑了，她发现和女孩聊天心情总是很放松，难怪那古怪的医生如此宝贝她。安塞勒桑塔给她的印象并不好，可以说是很差劲，不在于他冷漠的态度，而是他身上的气息。伊格纳西当战地记者那些年，几乎什么人都见过，懦弱无能的，狡猾奸诈的，双手沾满鲜血的，医生属于后者。没人知道，就连她弟弟也不知道，她能看到大多人看不见的东西，既然连鬼魂都能在大白天出来游荡，还有什么不能存在。正因见得多了，伊格纳西拥有绝对的冷静。
　　接下来的时间里，伊格纳西提出想到处参观一下庄园。她突然后悔没带相机，不然这能拍下这些值得记念的物件。在参观福亚斯蒂安家族群像时，伊格纳西停了下来。德拉米尔还以为她也会说些什么她同她母亲很相似的话，令她意外的是，伊格纳西沉吟了一会，眼前一亮道：“也就是说，香蕉园里那个大络腮胡的鬼魂是你祖父。”
　　“是，是的。”德拉米尔睁大双眼，她想问她怎么会看见，又想到自己的特殊之处，不由感叹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父亲、医生、管家、佣人们和来庄园的每一位客人都看不见祖父。”她说，祖父曾对她抱怨：“这样不死不活着也很孤独。”
　　伊格纳西觉得小女孩在向她敞开心扉，她说话的语气和分享秘密差不多。除了祖父，她对另一鬼魂的身份也很好奇。德拉米尔告诉她，那是个小偷。“他死在了香蕉园里。”她说。
　　又过了一会，伊弗万自己转着轮椅出来了，上校跟在后面，两人身上有种达成共谋后的默契。德拉米尔的不安感再次涌现，但很快，伊格纳西临走时向她提出的邀请盖过了不安感。
　　“下周二有新电影上映，你要和我一起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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