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基尔之歌

　　公爵夫人引导她的准女婿和基尔穿过花园，来到紧靠院墙的“童话屋”。她穿着新潮的非拖地式连衣裙，腰间系一条黑色宽丝带；脖子从镂空纹样极精致的翻领中露出来，在春日的光线下呈现出象牙质地的圆润色泽；光滑如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紧紧贴着鬓角，流水一般下垂遮住耳朵尖，盘到后头，绾成一朵发髻——岁月似乎绕过她的娴雅美丽，往别的方向流走了。

　　基尔望着她饱含哀伤的眼睛，柔声安抚道：“我不会伤害您的女儿——我只是必须见到她的脸才能确认诅咒的真相。”

　　“当然。”对方合上长长的睫毛，转身往一旁的小亭走去。

　　“有什么想法？”待公爵夫人走远后，黑发青年询问基尔。

　　“解除诅咒要另外加钱。”她没好气地回答。

　　他们一起静悄悄地从屋后的梯子爬上二楼。（就一个普通人类的水准来说，他真的很能控制自己的脚步声）

　　从小阳台进入房间后，基尔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整间卧室里摆满了精美的微缩玩具，从手掌大小的四驾马车到南瓜形状的床头灯一应俱全；华丽的礼服裙把一张能躺下四个成年男人的床堆得满满当当；再加上无处不在的轻纱帐幔，基尔一下子就理解了“童话屋”的真正涵义。

　　青年面无表情地跨过一座半人高的瓷质城堡。此时卧室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睡袍的少女走进来，看到他们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后被一件天鹅绒罩衫绊倒在地。

　　“你们！你们怎么敢！”少女面色煞白。

　　然而基尔注意到她宽松的睡袍下不正常的隆起——“你怀孕了？”

　　青年轻轻叹了口气。

　　一分钟的静默之后，基尔开口了：“所以，这就是那个‘诅咒’，是吧？”

　　少女眼圈通红，没有说话。

　　于是基尔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开始她的劝说：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担心到常年不见阳光的危害，从南方开放的婚恋观到人不能一生都呆在这栋房子里的客观事实。

　　她说得口干舌燥。然而少女只是垂下头，拨弄着发辫的末梢。

　　基尔放弃了。她向青年做了个“该你了”的手势。

　　“格洛瑞娅小姐。”青年彬彬有礼地开口，“我知道你的爱人是精灵花匠卡比，受雇于公爵和卡斯库斯的好几个贵族，为他们设计每个季节的花园。”

　　少女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他毫不留情地继续道：“如果你同意和我的婚约，我将隐瞒这件事，并雇佣这位花匠为我长期服务。也就是说，你可以不为人知地继续你的恋情——前提是你腹中的孩子要由我抚养，冠上我的姓氏，成为我的继承人。”

　　“这不公平！”少女流着泪争辩，“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姓名……”

　　“这很公平。或者你更愿意走出这里，向所有人坦承你们的关系，并在本月的第三个周末观看他的处刑。”

　　基尔在格洛瑞娅绝望的哭声中想了一会儿，然后看向青年：“你打算拿她的孩子去做什么？要知道所有涉及人体器官的药剂制作和法阵绘制都是违法的……”

　　“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对方平淡地回答。

　　那不就更奇怪了吗？！基尔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需要用到初生婴儿的邪恶计划，最后自暴自弃道：“如果我发现你在试图伤害这个姑娘或者她的孩子，那么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都要了结你的性命。”

　　他点点头：“荣幸之至。”

　　接着他推开房门，给哭泣不止的少女留下一句“换上有裙撑的礼服，婚礼是这周日”，随后就消失在铺天盖地的幔帐中。

　　基尔看着柔弱无助的少女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事实上，我觉得他的确提供了一种有效的解决方案。”

　　“可是我就要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了。”格洛瑞娅抽噎道。

　　“那你可以跟你爱的人私奔啊。”基尔灵光一现，跳起来高声说：“我会帮你的！”

　　“……但是我不想离开这里。”少女摇摇头。

　　基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从窗户跳了出去。

　　背后又响起了格洛瑞娅的哭声。

　　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考虑这位既想要保留纯洁的爱情、又不愿离开父母的庇佑的贵族少女究竟能怎么办——直到撞见了一位正跟女仆调情的精灵花匠。

　　“你是卡比吗？”她扶着额头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基尔决定忘了整件该死的事。于是她溜到大宅的厨房，吃掉了一个足有脸盆大的派，心满意足地准备上楼找那个什么“桑戈的大卫”谈谈委托完成的事——出于某种天然的直觉，她知道那不是青年的本名。

　　她在楼梯上遇到了一脸感激的公爵和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青年。公爵向她表达了他和夫人长篇累牍的谢意，最后询问有什么她会喜欢的礼物。

　　“一百金币不足以表达我对您替小女破除诅咒的尊敬。”他眼泪汪汪地补充。

　　既然事情已经上升到尊敬的层面，她不好意思再要求一些物质性的奖赏。（况且她也真的什么都没做。）于是她只得老老实实道：“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阁下。但是我的确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那么，卡斯库斯使者的徽章如何？”青年提议。

　　这种使者徽章通常只会被一地领主颁发给最信任的骑士。大多数地区的使者徽章都不会起到世界范围的作用，但卡斯库斯不同。

　　它的使者徽章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通行证：带上它，哪怕是孩童都能叫开任何一个城市的城门（即使是交战中也一样）；只要你想，当地领主会将你迎进客厅，认真聆听你想要对他说的话——因为那很可能是世界中心带来的重要消息。

　　“使者徽章！当然！”公爵欣然同意，“这是相当合适的馈赠。”

　　基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当天傍晚，她就得以把那枚纯金的圆片小心翼翼地挂在脖子上——圆片正面是象征卡斯库斯的环形鱼浮雕，背面是一个黯淡的身份法阵。

　　“你只需要滴一滴血在法阵上。”公爵说。

　　基尔照做了。徽章在接触到血液的那一刻被点亮，发出柔和的震颤声。

　　“这样一来，当徽章被别人的皮肤触碰时，法阵就会开始燃烧。”公爵解释道，“这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偷盗。”

　　基尔想起了那句俗语：“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戴手套的信使。”

　　公爵赞同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晚宴气氛相当柔和。她特别注意到换上长裙的尤兰达十分高挑，有种生机勃勃的美感。

　　壁炉上方雕刻富丽的段山花和弧山花曲面把火光切割成细碎的阴影；塔布尔诺山出产的艾格尼科葡萄酒散发着黑樱桃和可可的诱人香气；作为餐后甜点的树莓奶霜布丁也堪称完美。

　　基尔突然理解了世人对财富孜孜以求的意义——用金币堆砌的生活果真舒适又美好。

　　接着她又想起不谙世事、一意孤行的格洛瑞娅，顿时感觉这个结论也不那么精确了。

　　她带着幸福而满足的心情哼着歌来到了黑发青年的客房：对方促成了她颈上的小圆徽章，所以她决定亲自谢谢他——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那把诱人的剑。

　　敲了三下门后，她再一次直接进入了房间——青年从扶手椅上站起身，看上去有点愤怒：“我以为你了解基本的礼节，猎人。”

　　“事实上不，我们在学院里不教南方的繁文缛节。”她安然在他对面坐下。

　　“那么我强烈建议你从现在开始学起——‘淑女不应当在傍晚后独自进入男性的房间’并不能是算什么繁文缛节。”他皱着眉指出：“更何况你还没有敲门。”

　　基尔耸耸肩：“真令人吃惊，我还是第一次被称为‘淑女’呢。”

　　对方显然露出了更加被冒犯的神情。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问道：“所以，有什么事？”

　　“就是来问一下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而已。”她摊开手掌。

　　青年突然发现她坐得很深，几乎是陷在柔软的沙发里——这本是非常自信的姿势，虽然看上去不太正经，但代表了她在此时此地非常放松，坚信任何东西都无法伤害自己——然而她的背又像猫一样弓起，处在一种随时可以跳起来迎战的状况……

　　“怎么了吗？”她低头看了看，“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青年摇摇头：“没有——你的任务结束了。”

　　基尔疑惑地眯起眼睛：“但是你还没有离开。”

　　果然像猫。

　　“我决定结束合约。你的报酬在海星旅馆，去取吧。”他像要赶走眼前的什么想法似的挥挥手。

　　“好吧。”基尔满意道，“那再会。”

　　她转身离开时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于是警觉地回过头——青年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叠信件，最上面的封口处是金色的K字印戳；而他的眼睛紧盯着空白的桌面，脸上恼怒的表情一闪而过。

　　“发生什么事了？”她脱口而出。

　　他迅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垂下眼睛：“不，没什么。你应该走了。”

　　“……事实上我不应该。”她压低身体的重心，从背后抽出自己那把朴素的长剑，“你最好趴在书桌下面——有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上楼。”

　　青年站起身，从靴筒里抽出了一把淬毒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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