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基尔之歌

　　常常和奥术师见面是有好处的——当基尔发现自己来到了海星旅馆的后门时，她居然已经不觉得惊讶了。

　　去他大爷的纯血者。她无力地想。我一定是还没出门就被亚伯拉罕卖给了他的客户。

　　于是她只得木然地跟着两个护卫从仆人用的楼梯上了三层，同时在心中规划路线、随时准备突出重围、从房顶逃跑。

　　二人礼貌地把她带到三层最里侧的房门口（中途甚至向她表达了“一路辛苦”的歉意），然后分立在门两侧。

　　“所以，我是直接进去吗？”基尔迷茫地问。

　　然后她看见两人的站姿明显僵硬了一下，其中一个的太阳穴轻轻抽动，另一个则用浑厚的声线答道：“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敲三下门的，女士。”

　　基尔女士从善如流：她在柚木门板上敲了三下，然后推门而入。

　　门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声音苍老，音调却经过了严格的克制，似乎力求恰到好处地表现对方那深切的失望与更加深切的的教养。

　　然而基尔作为一个只接受过猎人学院粗糙教育的没文化，只是诧异地看了一眼站在书架旁的老人：他的白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起固定，身形笔挺，神情庄重，身着深色单排扣外套，端着一个放着两封未开封信件的银质托盘，手上没有戴手套。

　　应该是个管家。她简洁地总结。

　　屋内的另一个男人站在书桌前，双手背在身后，并没有回头——黑发、六英尺身高、穿着讲究、肩膀宽阔。这就是向亚伯拉罕购买“无痕的余烬”的那个青年贵族，换句话说，揭下委托的那个人。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的“一百金币”。此时对方开口了：

　　“霍森斯堡的基尔，我向你提出如下委托：护送我进出卡斯库斯公爵的宅邸，并对你看到或猜到的任何事守口如瓶。你将得到一百法古斯塔金币作为报酬。”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基尔望着对方身前纤秀的镂空蔷薇花瓣小圆窗出神地想。怎么人人都要为我自己的好奇心给我一百金币。

　　然后她反应过来：“我接受。但是我要知道你非得在深夜揭下告示的理由。”

　　对方回过身，皱了皱眉——他果然使用了掩盖容貌的法阵。基尔能看清他的脸，却没法对这张面孔产生任何印象：眼睛的大小、鼻子的位置……都不行。

　　“不行。”青年沉着地说，“请你换一个要求，猎人。”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她转身向门走去，“我已经接受了尤兰达·巴拉纳爵士的委托，报酬同样是一百金币。而且我个人还挺喜欢她的，所以不会违背与她的约定。”

　　“其一，你和尤兰达爵士的委托只要求你找到‘揭下委托之人’，我看不出这为什么违背了你和她的约定。”

　　基尔站住了：“你是怎么——”。

　　“其二。”对方冷淡地打断她脱口而出的疑问：“我改变了赏金。或许你有兴趣看看这个。”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基尔控制不住地转过头，看见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把看起来相当陈旧的……剑？

　　“如果这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的话，恕我拒绝。猎人不需要一把不能砍杀的剑。拥有漫长历史的精美装饰品应该在贵族的城堡里悬挂才能发挥它的价值——毕竟你手上那玩意儿连剑鞘都快锈得掉渣了……”

　　黑发青年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他抽出了手中剑。

　　基尔一下子哽住了：对方手中的剑只露出了短短寸许，她却感觉整间屋子都被照亮了：精密扎实的折煅在剑身上留下了流水般的纹路，仿佛凝结着某种久远的力量。

　　“这是我家传的配剑，因此我须得保留剑鞘，你只能得到剑本身。”对方把剑收回抽屉，“对报酬还满意吗，猎人？”

　　基尔对此毫无意见，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快搞定这个什么委托，然后拿到那把剑——说实话，它看上去比猎人学院的每一把剑都更加锋利和平衡，更像是书本中描述的那些“矮人王国锻造的神兵”什么的。虽然矮人王国已经灭绝了上千年，连现在的矮人们都回想不起祖先的技艺了。

　　“成交！”她急切地答道，“你的委托内容是什么来着？”

　　他们敲定了委托的细节。（他们的意思是，黑发青年说，基尔点头。）随后基尔独自骑马来到了库斯卡斯城内的兵营，尤兰达爵士以惯有的热情和紧张迎接了她。

　　“猎人！”爵士一把抓住她的右手，一边摇动一边大声说，“我还没有找到你说的那个阴谋家！你真的确定他就在库斯卡斯城内吗？”

　　“我确定。”基尔不习惯地把手抽了回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的那个？”

　　“好消息是，我找到了那个揭下告示的人。他……”

　　“我就知道！”尤兰达爵士兴奋地连脸上的雀斑都闪闪发光，“我就知道，猎人！你真的……”

　　“咳。坏消息。”基尔提醒，甚至感受到了一点点破坏对方快乐的愧疚。

　　爵士马上冷静下来，露出了恳求的神色（如果要基尔说的话，像洛斯特伍德森林中幼年的小鹿）：“他逃走了？”

　　“不。”基尔用安抚的声调否认，同时看见对方松了一口气，“我必须陪同他进出卡斯库斯公爵的宅邸。”

　　“噢。那……应该是没问题的？”尤兰达爵士犹疑道：“我会跟你们一起去。如果你们任何人有伤害公爵或他的家人的企图，我会毫不留情地……”

　　“当然。”基尔毫无诚意地赞同了。“现在我们出发吧。那位青年在公爵房后花园的侧门旁等我们。”

　　她带着全副武装的尤兰达爵士见到了等候多时的黑发青年。对方骑在马上，没有带随从，对她们二人轻轻点头致意：“日安，尤兰达爵士。猎人。”

　　女骑士握紧了剑柄，对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显得十分吃惊：“而阁下是？”

　　“我将在公爵面前报上姓名。”他平平道，“现在，可否给我带路？”

　　然后他下马推开了花园侧门，轻车熟路地走向大宅，尤兰达爵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花园中一片静谧，能听到温柔的风声和远远的虫鸣。基尔跟着他们，觉得如果不是骑士周遭紧绷的空气，这会是个更加美好的傍晚。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二楼的小客厅。尤兰达爵士当仁不让地敲了敲门，屋内传来应答声后，她推开门，恭敬地侍立一旁：“公爵阁下，这位是霍森斯堡的基尔，来自学院的猎人。这位不愿说出姓名的先生是揭下告示的应征者。”

　　公爵点点头。他是一个看上去相当温和雅致的中年男子，穿着华贵而入时，唇上蓄着优雅的小胡子。即使带着一点点忧虑和紧张的神色，他还是露出了微笑。

　　然而黑发青年没有行礼，所以基尔也心安理得地站着不动。

　　就在尤兰达爵士准备出言斥责时，黑发青年按了一下左手的袖口：“桑戈的大卫，公爵阁下。”

　　基尔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脸：他撤销了那个掩饰容貌的法阵，露出了真实的样子——他的眼睛是深琥珀色，额头光洁，鼻梁挺直，棱角分明，看上去更像一位威严的将军，而非柔弱的贵族。

　　“永恒的太阳啊！”公爵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

　　“阁下。”青年皱了皱眉。

　　公爵的胸膛上下起伏着（隔着浆洗熨烫如铁板的衬衣，能看出他的确在非常用力地呼吸），满脸涨红，眼中流露出某种热烈而畏惧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那么，您是来……”

　　“在下桑戈的大卫，现年二十七岁，桑戈贵族的后人。”青年轻轻躬身，“前来迎娶令媛格洛瑞娅。”

　　漫长的沉默后，公爵点了点头：

　　“您将继承我的爵位。”

　　公爵邀请他们一起共进晚餐，席间基尔见到了那位以温柔美丽著称的卡斯库斯夫人。然而全程她都和尤兰达爵士一样心不在焉：那个自称桑戈贵族的青年究竟是谁？为什么令公爵露出了如此惊讶的神色？他究竟为什么非要躲躲藏藏？又为什么要迎娶受诅咒的公爵之女呢？

　　基尔思考了两个钟头，最后只得到了两个结论：一，公爵家有个相当不错的厨师；二，自己真的不太适合想太复杂的问题。

　　最后她躺在客房里又轻又暖的羽毛被上呼呼大睡，彻底放弃了短暂的侦探之路。

　　第二天清晨，基尔被一个女仆告知了早餐的地点，毫不意外地在桌边见到了公爵、黑发青年和尤兰达爵士。

　　看来她在昨天晚宴时展现出的食量已经传到了厨师耳中，现在摆在桌上的食物几乎是昨天的两倍。于是基尔对他们的寒暄充耳不闻，再一次投入了与咸布丁、熏肉、奶冻和甜瓜的艰苦斗争。

　　“今天我带你去见一见格洛瑞娅。”公爵终于进入了正题，“不过她的精神状态恐怕不太好，可能只容许我们隔着墙壁同她说说话。”

　　“我想，或许学院猎人对此有一些办法。”青年平静地说，“您能说说诅咒的详情吗？”

　　基尔从一大杯牛奶中抬起头，试图用表情传达出“这可不是合约内容！”的意思。

　　然而公爵已经开始了：“事实上，我曾经寻求过奥术师的帮助，但一位赫赫有名的先生表示他对此也无能为力，于是我已经放弃了——整件事是从大约一年前开始的。”

　　“我可怜的格洛瑞娅，在夏天到来时，她突然说想搬到花园中的‘童话屋’里去——那是我在她刚出生时盖的游戏房，设计师采用了童话一样的外观和陈设，差不多建成了比正常的房屋小一倍的四层小城堡，也就是差不多两层楼高。”

　　“她小时候非常喜欢。等她长高了、不能再走进去的时候，我托设计师改造了游戏房的内部，使得它的内部成为了两层，依然是童话式样。不过后来她渐渐长大，开始喜欢上一些社交活动，也就渐渐不再去里面玩耍了。”

　　“但是去年夏天，她有一天去看赛马，回来说在马车上看到了一个尖帽子的精灵向她露出恶毒的微笑。她非常害怕，想要回到儿时玩耍过的最安全的童话屋里去。”

　　“我当然同意了。但是几个月后，事情变得非常糟糕：她开始生病，但是拒绝医生的诊治，逐渐在童话屋中闭门不出。从两个月以前开始，她就不再见任何人，依靠女仆送食水生活。一旦有人试图开门进去，里面就会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

　　“格洛瑞娅才十九岁啊！”公爵流下泪水，“一想到她要就这样离开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关在另一个世界，永远都不能在太阳的光辉下复活……”

　　“我会尽我所能。”基尔严肃地保证。“但首先我要亲眼看看她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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