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基尔之歌

　　这是太阳历法的第一千三百二十四年，即法古斯塔帝国立国的第一千一百八十二年。须发皆白的吟游诗人推开乡村酒馆的门，在窃窃私语声中要了杯淡啤酒。

　　一分钟后，十五岁的小姑娘把木杯推给他，脸上的雀斑微微发红：“嘿，你真的是那个科林吗？‘真实之舌’科林？他们说你给大帝唱过三天三夜的长诗？那是什么样的诗？”

　　诗人垂下眼睑笑了笑，皱起的眼角让他看起来有一百多岁了：“是的，我是科林——你真的到在酒馆工作的年纪了吗？”

　　“别转移话题！”小姑娘不满地叉起腰，“只要你告诉我，我就请你这杯。成交？”

　　“成交。”诗人喝了一口酒，“唔，这味道不坏——好啦，别拍桌子，我现在就说：给大帝唱的是一首长诗的前半部分。”

　　“我敢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作品，名为《猎人基尔之歌》。”

　　太阳历法第一千二百三十七年的春天，洛斯特伍德森林中央的大树长出了新年第一片树叶。

　　“你说，科林今年能顺利通过试炼不？”

　　问话的是兰道。他懒洋洋地闭着眼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不知什么植物的茎部。这个肌肉精实的十九岁青年是去年春天通过试炼的猎人，一年中已经斩杀了数匹三等野兽，在北地小有名气。

　　他旁边正襟危坐的是与他同年离开洛斯特伍德的特里，二十岁，六英尺七英寸。（比兰道高出令人寝食难安的九英寸）

　　“不知道啊。”特里慢吞吞道，“我觉得大概不行？他的体能太糟糕了，基本上跟普通人差别不大。不过他对所有的课本倒背如流，布莱恩教官会喜欢这个的；但是去年他好像也能倒背如流，所以布莱恩教官可能也没有那么喜欢这个……”

　　“你话真多。”兰道翻了个白眼，“书呆子过不了是好事。我真怕他一不小心离开了两位教官老母鸡一样的保护，然后被区区一只蝎尾狮就戳死在荒野里。”

　　特里从本质上赞同兰道，但出于对方的刻薄没有接话。

　　于是兰道翻了个更夸张的白眼，主动转移了话题：“那基尔呢？你觉得今年能过不？”

　　“基尔今年才十七岁，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试炼。不过她的剑术很棒，法阵学也很不错。我想如果运气足够的话，她能通过——毕竟这个季节的苏尔麦德里坎低地是一年中最温和的。”

　　“你就非得把一句话拆成三段说？”兰道从鼻孔里哼一声。

　　特里·好脾气·史密斯先生笑着点点头。

　　他们在和煦的春风中安静了一小会儿，空气里浮动着清晨时分带着露水的气味。

　　试炼将在日出时开始。

　　鲜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下跳出来。基尔把抓钩扣进树顶中心，发力猛拽一下。确认扣实了之后，她套住长绳一跃而下。

　　试炼的第一项内容是在太阳升起时从大树顶端降至地面。

　　洛斯特伍德森林中被称为“大树”的树木只有森林中央的那一棵。它高达百米，是传说中世界起源巨树的分枝。

　　或许是绳降的过程太过无聊，又或许是夜行动物留下的腥气令人不适。基尔在下降的过程中想起了《猎人学院史》引言中的描述。

　　五百多年以前，两个猎人用圣地的哈黎加之泉救活了大陆北端垂死的大树，并依托它修建了猎人学院。

　　自此，猎人学院接收北方诸封国中七岁以下、无父无母的儿童，照料并训练他们，直到他们十七岁之后通过春天的试炼，正式成为罗切斯特大陆上狩猎野兽与恶灵的猎人。

　　然而这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惯例实际上血腥无比：许多封国出于财政考量拒绝向猎人学院输送儿童；即使他们迫于舆论压力派出车队，这些儿童也会因为恶劣的自然和更加恶劣的食宿在路上死去大半；最后到达洛斯特伍德森林的幸运儿们又极其容易在训练中丧生于野兽或恶灵之口——总的来说，平均一年有0.87个孩子能活到成年。

　　或许我该为此感谢群星。基尔想。

　　不用看也知道地面已经十分接近了，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她蹬了最后一下树干，迅速地在翻滚的同时收起绳索。这种钩绳的原料来自于只在极寒环境下生长的灰白荨麻：它们蜷缩成束，表面带有病态的斑斑点点；但茎皮的纤维韧性极好，纺织成的粗绳能够在外力作用下迅速地收束成卷。因此这种钩绳猎人外出的必备物品之一，每年猎人学院也会在夏季组织学徒前往北方的苏尔玛吉雪山大规模采集灰白荨麻。

　　基尔从草地上站起身：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她看见科林还在大树第四段位置缓慢下降。

　　看来他今年恐怕也通过不了试炼。她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向南面奔去。

　　猎人学院坐北朝南，背靠大树修建而成。五百年的光阴已经使它的外墙覆满藤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跑过学院门前的六芒星广场，看见布莱恩教官向她点了点头。

　　绰号“字典”的猎人——塔库斯的布莱恩是个出众的学者，有着“即使在圣地的学城也能成为十名大导师之一”的深厚学养。当然，许多同侪也认为他本身就是当代最强大的猎人之一。他已在猎人学院执教十年，积威甚重，单片眼镜后严苛的眼神能使人忘记他有一双大海一般迷人的蓝色眼睛。

　　基尔总觉得布莱恩教官的目光中有什么深意，不禁心虚地加快了脚步：她的确犹豫过要不要在试炼中帮上科林一把——群星在上，他的体质简直比普通猎人弱了一倍有余。基尔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上一任教官年迈到弄错了“锻造之锤”药剂的配方。然而学院规章中明确写着“禁止在试炼中帮助其他学徒，违者禁闭一年”，而基尔又不是兰道那种离经叛道的个性。于是她只是在昨天晚上给科林仔细检查并保养了细剑和轻量弓，随后叮嘱了他一堆没意义的废话而已。

　　抱歉了科林。她满怀愧疚地想：我真的太想通过试炼、走出森林、启程开始寻找了。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做。

　　事实上，只要询问世上大多数的猎人（抛开他们本身数量稀少不谈），他们大多会坦承自己觉得一个女性猎人的存在本身就非常奇怪。这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能算是偏见：大多数女性孤儿会死在去洛斯特伍德的路上，寥寥几个幸存者也会在高强度训练中迅速病逝，甚至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儿活到过八岁，也就是接受“锻造之锤”药剂的年纪。因此这片广袤的大陆已经习惯一个事实：女性可以成为国王、将军、领主以及其他所有职业，但似乎从来没有过一个女性猎人。

　　然而现在有了基尔。

　　基尔“幸运地”躲过了第一段残酷的旅程，因为她不是被装在板车里运到洛斯特伍德来的——她是被家人送来的。

　　前任教官哈迪会这样描述那一天：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下午，有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穿过了苏尔麦德里坎低地的暴雪和冰原，来到了猎人学院的门前。他放下了襁褓中的那个孩子，留下一张写着“基尔”的布条，然后就拉着另一个小少年不知所踪。于是我在傍晚发现了冻得脸色青白的你，根据布条给你起名“基尔”。这就是你的身世，故事结束。小基尔，你头发的颜色很像你父亲。

　　她在童年中一遍又一遍地要求听这个故事，直到教官桑德维奇的哈迪、那个胖胖的大白胡子老人离开猎人学院去颐养天年。

　　她一直记着那个有着跟她一样深棕色头发、面目模糊的男人。只有猎人和奥术师能穿过深冬时节的苏尔麦德里坎，而哈迪教官认识所有还活着的猎人，因此那个男人是个奥术师。

　　而基尔非常想要找到他、质问他，或许可能的话，杀了他。

　　所以她撑过了“锻造之锤”药剂的强化，撑过了十年如一日的残酷训练，如今还要撑过试炼，然后启程去找到他。

　　太阳已经升至一天中的最高点，在森林中快速移动近六个小时后，基尔放缓脚步：被称为“邪恶之眼”的苏尔麦德里坎低地近在眼前。

　　“苏尔麦德里坎”是精灵语的“巨大的低洼之地”，它的面积相当于一个北方中型封国，是罗切斯特大陆上最大的盆地。凹陷的地势决定了它极端的气候——冬天极为寒冷，夏天又极为炎热。正常的动植物根本不能在这里生活，于是它也容纳了整片大陆最多的异种野兽和危险植物，被猎人们称为“活图书馆”。

　　北边的苏尔玛吉雪山和南边的苏尔麦德里坎低地包裹着洛斯特伍德森林，它们在西边的交汇处是古精灵遗址，终年浓雾不散，聚集着各种亡灵；而东边的交汇处是一望无际的苏尔贾湖。在精灵历史中，他们在洛斯特伍德森林的巨树下降生，在森林中生活了数千年。终于他们造出能渡过苏尔贾湖的巨舟并举族迁徙，在整片大陆上发展出了辉煌的文明。在那之后，爆发了人类与精灵长达三百年的战争，精灵战败，被驱逐至西南边陲，成为南方帝国法古斯塔的附庸国。然而他们的文化还留存在大陆的各个角落，这些以精灵语为名的地点就是明证。

　　“邪恶之眼”是人类因其形似眼睛的地貌和严酷的自然环境的命名。在人类的日月神信仰体系中，深渊之神塔耳塔罗斯有两只眼睛，一只是极寒之冰，一只是酷热之火。那么体现二者总和的苏尔麦德里坎低地自然是邪恶的眼睛。

　　身边的树木开始逐渐低矮，基尔知道，自己正在逐渐进入这只眼睛。

　　她在一棵树下停留，饮水、进食、休息，等待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过去。即使是在春天，苏尔麦德里坎的正午日光依然能把普通禽类的蛋烤到爆裂，在时间还算充裕的情况下她不想冒险。

　　“永远不要以毫无防备的状态面对任何怪物，哪怕是一只再常见不过的狼。”本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响起。

　　本是她的另一位教官。遵循传统，只会有两位教官同时停留在猎人学院执教。本·格里芬是威名响彻整片大陆的猎人，尤其以斩杀为害锡厄姆的狮鹫兽而著称，后来干脆就用格里芬作为姓氏——是的，他本人就是这么随便。他剑术出众，长达六英尺的巨剑“山之吼”战无不胜，性格豪爽直率，因此被许多人视作兄弟，学徒中也不乏他的拥趸。即使是以脾气坏出名的兰道也在一次酒后承认过“对本心服口服”。基尔本人也非常感激这位亦师亦友的教官。在她还不能熟练地用剑打趴下所有学徒的时候，本会像家人一样揽着她的肩膀，跟她说说笑话，并在第二天教她更多的技巧。

　　基尔趁着休息的时间再给剑上了一次剑油。她使用的是猎人学院库房里的一把旧剑，剑鞘早已随剑名一起失传，于是她做了个皮套来保护刀刃。这把剑长三英尺，重两磅半，对身高五英尺九英寸的基尔来说是相当合适的武器。

　　通常来说，猎人不仅需要一把称手的剑，还需要一张好弓。然而基尔不够强壮，无法在同时背着剑、弓和箭筒的同时保持敏捷，因此她不用弓箭，对所有怪物都采用近战的方式解决。这当然也是一种狩猎方式，例如使用巨剑的本和特里也不用弓箭。

　　基尔察觉到四周的温度开始下降——是出发的时候了。

　　试炼的第二项内容是“从苏尔麦德里坎带回一件战利品”，两位教官会根据取得战利品的困难程度来判断学徒作为一名猎人的合格程度。一般的，被学徒带回去的战利品都来源于四等野兽；每隔几年非常优秀的学徒也会带回三等野兽的战利品，例如兰道去年就带回了一只卡托布莱帕斯的毒腺——那是一种四肢细小，头颅巨大垂地的牛型怪物，身披厚鳞，喷出的气息能轻松毒死一个成年人，它的毒腺是许多阴谋家梦寐以求的东西：里面的毒液没有颜色，只有一点点苦味，往酒桶中掺一滴就足以令一整桌人暴毙。当兰道得意洋洋地将毒腺放在布莱恩教官的桌上时，基尔仿佛能看见他细细长长的尾巴翘到天上晃来晃去的样子。

　　今年基尔的目标是一只狮羊的心脏。狮羊是一种狮身羊头、胆小如鼠的四等野兽，它们生性温和，善于奔跑。食草且对人无害的动物大多不会被分为“野兽类”，但狮羊的心脏非常适合用于熬制一些无伤大雅的药剂——它能使皮肤变得光滑。因此不仅是女奥术师，许多南方贵族也趋之若鹜；在法古斯塔帝国首都佩福斯，一剂以狮羊心脏为原料的护肤药剂可以与一幢市中心的二层住宅等价。昂贵的价格并不仅仅来源于狮羊稀少的数量，更来源于获得其心脏的困难程度：狮羊非常容易受到惊吓而心脏爆裂而死，平日里打雷都能吓死几只，更不用提踩入陷阱或被人追捕了。正确地捕猎狮羊的方法只有一个：在它完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割断它的咽喉，然后迅速而小心地剖出完整的心脏。

　　试炼的时限是五天，现在是第一天的下午，返回洛斯特伍德至少需要一天一夜。也就是说，她还有三天半来捕获那只倒霉的狮羊。

　　布莱恩教官介绍过流传在乡间的习俗：当村庄中出现普通人类无法处理的野兽或恶灵，所有农民会一同擂响村里所有能找到的鼓。当旅途中的猎人听到这样的鼓声，他就有义务向村庄提供帮助。当猎人狩猎完毕，危机解除之时，他将有权带走村庄内的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反之，如果他死于怪物之手，村庄便会开始集体逃难。猎人们称这种能越过麦田、小溪和山坡的剧烈鼓声为召唤鼓——总有一样在召唤猎人，或者金币，或者死亡。

　　基尔仿佛听见召唤鼓在耳边响起。

　　狩猎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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