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十七岁时，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仍然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五天中有三天他会喝醉，剩下两天疯狂工作。直到他资助过的一名大学生第二次找上门来。对此人他印象不深。他总是懒得去记自己给过多少人钱。施密特太太会记在账本上。

　　但这位大学生不是来要钱的，而是来邀请他参加某个小型的学术交流活动。第二天，多年不曾踏入社交圈的魔法师发现自己被拉到了一个满是青年学生的聚会上，他们全都对三一学会的兰希尔·格洛斯特非常感兴趣，其中不乏真心实意的崇拜者。他模糊地记得自己给这群人讲解了一些魔法原理，但来自非专业研究者的热烈赞扬令他无法忍受，只能很快离开。

　　第二次再到那里去是因为那名大学生又找来了。“有人在坚持过时的论点，”他说。

　　当天这个小型聚会上的争论从午前持续到日落。反对者援引的是三百年前开国时代的例子，已经被推翻了一百五十年，让他无法忍受。结束时发生了一场混战，他狠狠地打了某个不学无术又夸夸其谈的蠢货——用拳头。这大概要归罪于主办者慷慨提供的大量酒精饮料。

　　此事影响不小，三一学会甚至给了他警告。他被要求在一段时间尽量少参加社会活动，就好像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被罚在家禁足。

　　第三次来邀请他的人是菲莉西缇·摩迪福德。

　　当然，他拒绝了。然而这位摩迪福德小姐没有放弃，直言不讳她想要了解魔法的相关知识。她究竟在哪一天参加过聚会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她看中对他来说也是个谜。她来自战争里站对了帝党的大家族，在皇都的上流社交圈里很受欢迎。而他继承的是个古老但名声败坏的爵位，除此之外只是个毫无权势，精神不太正常的魔法师，早就丢掉了皇宫里的职位，没人知道他在战争期间做过什么。

　　“她很聪明，”卢卡说，“几乎毫不费力就能理解一般人觉得艰深的概念。我怀疑如果能进大学，她会取得很好的成绩……因为这个，最后我同意给她讲课。专注在研究上能够让我分心，不去想别的。所以，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她每天傍晚都会来。马梅拉特先生在改建底层的咖啡馆，我只能允许她和我呆在隔音的书房里。”

　　维洛嗯了一声，把那张名片放进前胸口袋里去——再抓在手里就要被她给碾碎了。她听着，出于一种扭曲而残忍的好奇心。

　　“——在那半个月里，我开始注意她，而且有几次真的以为她对我有好感。”

　　“所以其实不是的？”

　　“不是的。”卢卡笑起来，是那种苦涩自嘲的笑，“所有的示好都只是出于有趣，又或者是一种习惯性的获取好处的手段……但我太年轻了，一点经验也没有，把玩笑当成了真的。再加上那个吻——”

　　用了好一会维洛才发现自己站起来了。她听见脑子里有嘈杂的轰鸣，于是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保持理智。

　　卢卡也想要站起来。“只是一些蠢事。好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他很快地说。

　　但维洛把他按了回去，死死盯着他。

　　“别激动……她没有要害我。”卢卡拍拍她的手肘，示意她放开自己的肩膀。但维洛没有动。

　　“发生了什么？”

　　卢卡的脸色越发苍白下去。他看着别处，用一种叙述别人的故事的疏离口吻讲下去。

　　“她让我为她翻译一段咒语。我一边读一边给她讲解，但是她突然靠过来吻我。在……在嘴唇上。她还说了什么，我不大记得了。我逃跑了，半夜才回家，那时她已经离开了。我考虑了三天，我想她大约是真的喜欢我——那么我愿意为了她戒酒，为了她重新过得像个人样。我准备回去找她，和她谈一次，告诉她我是谁，做过什么事——但那时她已经和新男友到南方旅行去了。两个月之后他们回到皇都结婚，她改姓了亚特蒙特。”

　　他又笑了，看起来很平静，但声音极细，“瞧，那只是某种假象而已。”

　　许多种感情，卢卡的和她自己的，洪水一样涌上来，几乎将她撕裂。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然后，今晚第二次，她听到了逐渐接近的杂乱脚步声和那熟悉的畅快笑声。维洛猛地扭过脖子朝那个方向看去，正瞥见两团挨在一起的黑色人影从树篱的缺口间钻出来。

　　“你还没醉吧，亲爱的？过来，手放这儿。对，真乖……”

　　两个人贴在一起，像是在拥吻。

　　维洛认出了他们。她直起腰，朝他们走过去，本能地放轻了脚步，皮靴踩在沙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而她的脑中已经充满狂躁的杂音和血的热量，某种尖刻的仇恨在一切模糊的颜色之中突显出来，催动她把力量汇集到握紧的右手里。

　　“维洛。”一个声音喊她。

　　她眼前有光点一闪。一种冰凉但令人放松的感觉闪电般从她的右手上流遍全身。维洛眨了眨眼睛，清醒过来。

　　而同时，纠缠在一起的两人也注意到喷泉边的阴影角落里还有人，于是稍微分开了。

　　“噢，嗯……猎犬？你在这干嘛？”提奥·海恩说，揉着自己的头发，看起来似乎刚从梦里醒来。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维洛气呼呼地瞪着他，“你们……？”

　　提奥显得有些尴尬，但程度有限，只是因为他们在这里被撞见了。菲莉西缇·亚特蒙特大大方方地整理自己的披巾，环住同伴的手臂。

　　“真抱歉打扰你们。我们这就换个地方……来吧，宝贝，到更深点的地方去。”

　　“打扰？我们没在——”维洛脸红起来，她自己也说不上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嘿，你得注意些，提奥！别老跟个花花公子似的！”

　　“别来说教我！该死，管好你自己吧！”提奥的喊声从树影下传来。接着是两人越来越远的笑声。

　　维洛呸了一声，朝空中狠狠挥了两拳。

　　一直沉默着的卢卡站起来。“我们回去吧。”他轻声说。

　　维洛勉强呼了两口气，大步跟上去。

　　满月仍旧明晃晃地挂在中天。刚才指环起作用了，否则自己绝对又会伤到人。她知道这一点，但眼下并不在乎。她的愤怒和苦闷找不到发泄对象，在胸口烧得难受。还有该死的好奇。她仍旧想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即使预感到与这事有关的任何一个字都会刺痛心脏。

　　卢卡微垂着头走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他们的手臂时不时会碰在一起。

　　“不管怎么样，那都过去了。”她装作开朗地说，但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轻飘飘地发颤。“……对吗？”她无法阻止自己这么问。她需要答案。

　　卢卡转过头，朝她笑了。“是的。”

　　她胸腔中的热血退去了，一块冰沉下去。维洛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话的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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