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早餐时维洛哈欠连连，好几次让煎蛋从叉子上滑下去。卢卡则如常坐在她对面，把脸藏在一大张报纸后边。

　　昨晚的谈话之后，卢卡就再没有透露过更多过去的细节。到现在，维洛盯着报纸头版看了半天，其间把自己的早餐全给吃完了，他也一句话没有说过。

　　因此她也没有作声，不久之后却又对这突如其来的小心谨慎感到恼火。她悄无声息地朝伸出叉子，准备从他的盘里偷走那份煎蛋以示报复。

　　但她失手了。叉子戳中煎蛋时也碰到了盘底，发出轻微的声音。卢卡放下报纸时她还还没来得及放开那只该死的煎蛋。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卢卡低下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早餐还有她的手，然后把整只盘子推到她面前。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他说。

　　“什么？”维洛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完全被看穿了。

　　“我是说如果你想吃掉这一份，可以问我要。”他抖了抖报纸，重新竖起来，挡住自己的脸。

　　可实际上她并不是真的饿。她愣愣地看着面前多出来的卢卡的盘子，捏着餐叉在手里转了半天，最终又把它给推了回去。

　　“下周你能陪我出去吗？”维洛问，“上街逛逛。我知道一家很棒的馆子，去年新开的，你一定还没有去过。”

　　“近期我会比较忙。”

　　“可是到时候就是观圣迹节了。”

　　“正是因此才脱不开身。瞧，皇室的庆典，全城的活动，礼炮，彩车，露天演出……三一学会已经开始焦头烂额了。”

　　“这些都需要帝国大贤者亲自去做吗？”

　　“不。但是需要我看无数的文件。”

　　维洛闷闷不乐地靠在椅背上，“好吧。那么之后呢？或者下个月？”

　　“我在想，”卢卡忽然说，把报纸放开了些，露出脸，但视线还停留在上边，没有看她，“为什么你不找些其他人去呢？”

　　“什么……比如说谁？”

　　“比如说昨天你的那两位同学。他们和你的关系不错，不是吗？”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维洛晃着脑袋，只觉得莫名其妙，“首先，提奥·海恩是个混蛋。这两年他学乖了点，但还是个混蛋没差。其次，法比安·斯洛威科的品格没什么大问题，但他非常烦人。真荒谬，在学校里见面已经够了，我才不打算和他们俩出去。”

　　“我是说……”卢卡用手指理着鬓角落下来的头发——他处于压力下时的典型动作，“我想你该多结识些和你同龄的男孩。”

　　维洛忽地站起来。

　　“你清楚我在军校里遇见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卢卡。好感？在被所有人看不起的时候？”

　　“不是的，不是那样。”卢卡说，声音很轻，“唉，大概我不应该问这个。大概施密特太太跟你谈会比较适合。不管怎么样……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在你这个年纪，对某个人产生好感，或者说……爱慕，都是很正常的。这没关系，如果你……”

　　“别拿这套来说教我！”她一拳捶在桌上，几乎让所有的餐盘都飞到半空里，“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该以身作则了？昨晚你跟我回忆过你的情史，然后觉得作为交换，我也应该跟你交代清楚？那么不如你先来说说看，是不是因为那位亚特蒙特夫人看不起你，你才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卢卡脸色惨白地看着她爆发怒火，手里的报纸还被举在半空。他被戳到痛处了。“这跟她无关。”他试图辩解。

　　维洛懒得去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日安，回头见。”她撂下一句，转身就走，决心把这些麻烦事和卢卡都抛到脑后。她绝对是被皇都的夏天烧坏了脑子才会傻到打算去街上给他挑些节日礼物。

　　走进餐厅的杜朗医生差点被她周身卷起的风暴撞到门框上去。

　　“你怎么惹着她了？”他皱着眉打了个哈欠，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刚换上的衬衫还敞着领口。

　　卢卡摇摇头，心烦意乱地把报纸扔到桌上。

　　“这份是凉的。”杜朗拖过离自己最近的那盘煎蛋。

　　“那份是我的。”卢卡说，“还给我。”

　　医生耸耸肩，把盘子推回去，看着自己的好友心不在焉地两三口吃掉了凉在盘里的早餐。

　　“你还没跟她说过你喜欢她？”

　　卢卡正在缓慢啜一口热茶，这时手一抖差点把半杯茶都洒在自己下巴上和胸前。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了？”他恼火地抓起餐巾擦掉水渍。

　　“我觉得装傻有趣，并不代表我一开始就瞎，”医生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没有想假装专家。只是，你清楚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容易就会吸引来注意，特别考虑到她所处的环境里全是活蹦乱跳的傻小伙子……即使她和一般女孩不太一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刚刚讨论过，所以她才被我气跑了。现在能跳过这个话题了吗？”

　　“不能。作为朋友我总得尽点劝导你的义务。”

　　“听着，这根本不关你的事——甚至不关我的事！”他愤怒地压着声音，“我只是……我只是她的监护人，你明白吗？她完全有权利，有自由去喜欢任何一个人，而我是绝不可能干涉的。否则我会成了怎样一个卑鄙小人？从一开始帮助她，保护她，只是为了让她属于我？”

　　医生摆了摆手，“我觉得你反应过头了，事情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况且在我看来，她很乐意和你呆在一起……”

　　魔法师阴郁地看了他一眼，“你看错了。”

　　即使杜朗·霍塔伦自诩是个不容易被吓倒的硬汉，这时也明智地吞下了后边的话。“如果不是我们认识得早，我会说你是个正直过头的混蛋。”最后医生说。

　　“你已经说出口了。”卢卡闷闷不乐地坐回去，喝完剩下的半杯茶。

　　“如果不是我们认识得早，可能还会骂得更难听。”杜朗站起来，“日安，格洛斯特先生。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卢卡僵硬地坐着。等医生走了很久之后，他才安静地笑起来。

　　最后那句话让他觉得可笑。还有什么人能比他更了解后悔的含义？

　　“不要叹气了，维洛。”皮绮说，端着牛奶壶往咖啡杯里倒，“你搞得我很想给你倒一杯酒。”

　　“谢谢。啤酒，冰的。”维洛一只手撑着脑袋。

　　“别想。现在还是大清早。”皮绮不由分说把加了四分之三杯牛奶的咖啡和抹了黄油和果酱的厚吐司放在她面前。“好了，跟我说说看吧，什么事让你重新到楼下来吃早餐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找你……或许我应该和施密特太太谈。但我们都清楚她会说什么，‘别去烦他的心，他忙得很’，就好像我是故意要这么干似的……”

　　“你觉得我太小了没有经验吗？”

　　“不！没有！我只是搞不明白……”

　　“我开玩笑的。行了，也许我确实给不出什么好的建议，但我会听着的。”她说，跟走进屋里的客人打了个招呼，扭头跟她挤挤眼睛，“边工作边听。”

　　维洛还是觉得有些羞于启齿。但第一句话说出口之后就轻松多了。她坐在咖啡馆的吧台最靠里的角落，和其他人都隔着一点距离，在每次皮绮照顾完客人的间隙里低声和她说话。

　　听完之后，皮绮挑起眉毛。

　　“所以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她总结道。

　　维洛仿佛被烫了一下，拼命稳住拿着吐司的手。“我……什么？我不觉得是这么回事……”

　　“你喜欢跟他在一起，而且讨厌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没错，但是……”

　　“但是？”

　　“但是我们是朋友！这不是很奇怪吗？”

　　“奇怪？为什么？”皮绮眯起眼睛，“难道你真的只想和他当朋友？”

　　维洛噎住了。她低下头去喝咖啡，脑子里一团混乱。皮绮却突然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可真不像你。”她还想说什么，但更多的客人进来了，她不得不小跑过去倒咖啡，留下维洛独自在一旁胡思乱想。

　　仔细想来，在舞会的那晚之前，他从未真正对维洛说起过自己的感情经历。那一片空白就像是被刻意遮盖起来的。自己介意的到底是其中隐藏着什么，还是卢卡的不坦诚？——又或者，这只是担忧他的另一种表现？

　　也许她确实太习惯他们原本的关系了。

　　以前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卢卡在她眼里从来与这类事无关。她知道情人们会约会，拥抱，亲吻，用软绵绵的声调说肉麻的话。卢卡站在所有那些之外。但只要她转过头，卢卡就会在那里，等着她问，然后给她答案，关心和尊重。

　　她曾以为这样就是最好的状态。但现在她知道那只是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卢卡曾经爱上过一个人。另外一个人。相比起来她所拥有过的卢卡的注意力全都微不足道了。这不够，她还想要更多，想要再接近一些。就像在舞会上时能够感到欢愉和心脏的疼痛那么近。

　　她又记起卢卡提到的那个吻。那会是什么感觉？她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碰着自己的嘴唇。痒，很烫，很软。

　　维洛一惊，回过神来。她起身时差点被椅子绊倒。周围的客人漠不关心地向她投来奇怪的眼神。她愣了一秒，撞开两位刚进门的女士夺门而出，丢下了吃剩一半的早餐和吧台后边一脸惊讶的皮绮。

　　维洛·缪勒森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其糟糕的征兆。毫无疑问，关于楼上那位魔法师的很多事她都得重新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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