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风月

　　门突然传来响动，阿遥下意识的便窜到门边。

　　自家王爷走了出来，脸色一片苍白，整个人像是被水洗了一遍，颊边的几缕碎发全都染了湿意，身上的朝服不知是被血色还是汗染得一片深沉。

　　她脊背挺得笔直，手里正抱着一个包的规整的襁褓。

　　众人看着她的臂弯，脸上总算显出了几分轻松的神色。只有梅时雨看着她绷紧的下颌，眸色更暗了几分。

　　皇后凑身过来，柳如歌并没给她半分的眼神只是笔直的走到殷纪伦的身前。

　　殷纪伦脸上带着几分激动的神色，伸出的手甚至有几分的颤抖。他是驸马，华皊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便是身边再多的莺莺燕燕，也未敢让她们在她之前留下一子半女。整整八年啊，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他想把那小襁褓接过来，柳如歌却没有半分放手的意思。他只得将那襁褓拨开一点，却蓦地睁大了眼睛。

　　那襁褓里的孩子小的简直不像一个人类的婴儿，黑紫色的皮肤上浮着一层诡异的灰白还有些凝成絮状的血丝。触手，一片的冰凉…

　　“一个男孩”，柳如歌声音轻的像是担心吵醒怀里的孩子，“和他告别吧” 说着嘴角便带上了一抹温柔的浅笑，似乎是在和殷纪伦说话，又似乎是在让怀里的孩子和父亲告别。

　　身边没有人说话，空气却突然骚动起来。

　　殷纪伦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伸了手便去抢柳如歌手里的襁褓，动作粗暴竟是将柳如歌拽的一个踉跄。阿遥上前，没来得及动作，他又仿佛怀里抱着的是火炭一般，半扔半推地将那襁褓重新塞回柳如歌的怀里。

　　他抬眼看向那紧闭的殿门，眼里没有半分的怜惜，满满的全是近乎癫狂的恨意。甩了甩袖子，竟是直接走出了院子。

　　皇后一时也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走到柳如歌的身边，低着声音说：“王爷别见怪，想来驸马也只是悲痛盈心，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除了殷既明轻哼一声，廊中便再没了声息。

　　柳如歌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手揽着襁褓，一手轻轻的整了整稍稍有些散开的布料。

　　“是本王的不是，白白让皇后娘娘染了晦气”，柳如歌轻轻的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脸，软的仿佛一团棉花。柳如歌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块豆腐，吧唧一下连汤带水挤成了碎末。

　　“王爷那里的话，”皇后上前似乎是想扶着柳如歌，被柳如歌躲了过去：“公主她还年轻，和驸马俩日子还长着呢”

　　柳如歌知道自己脸上肯定是几分冷笑，：“等皇姐稍好些，我便将人接到王府去。过两日找皇上请旨，送皇姐到南方调理”

　　“也好” 廊边一直没有出声的殷既明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皇后左右看了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殷既明的态度让柳如歌觉得有几分的奇怪，若是自己心中的猜测没错，他至少也应该是对皇上八年前的决定有所不满，此时倒像是半分也没放在心上。

　　他稍稍侧了侧脸示意，柳如歌点了点头，他身侧的侍卫便上前推着他的轮椅往院外走去。

　　柳如歌不太想面对那个早逝的孩子，但又像自虐般的忍不住低头一遍遍看向他的小脸。皇姐还在屋里，李太医正在收尾，柳如歌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又不放心将着手里的孩子随便放到哪里。

　　回头看向阿遥，阿遥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低着头却突然看见织金锦袍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王爷，将小公子交给奴才吧”梅时雨放低了声音。

　　他好似不经意的拍了拍柳如歌的紧绷的肩膀，伸手将襁褓往自己的怀里揽。

　　柳如歌抬眼看了看他，他低着眼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微长的眼尾意料之外的柔和，深吸口气，还是将襁褓交了出去，再没看一眼转头走到了门里。

　　李太医刚刚收拾好东西，写好了方子正交给身边的宫女。

　　柳如歌走到他的身边，：“李太医今日可发现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李太医一下子反应过来柳如歌在说些什么。他本可以随意扯些闲事，看见该看的，不该知道的不知道的才是一个太医明哲保身的正途。

　　可是，且凭这几日与这小王爷的接触，自己真的混的过去吗？

　　“如非臣妄言的话，公主应该的确曾经…”

　　“依您之见，应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没等他说完，柳如歌便打断了他的话。

　　柳如歌正在塌边观察着华皊腹上的伤口。这一劫，失血感染，九条命怕是也只能剩下半条。

　　“五年以上，具体何时，恕臣无能，着实分辨不出”尽管柳如歌背对着自己，李太医还是恭恭敬敬的行礼请罪。

　　“那便是了，想来也是皇姐的一段伤心事，没有提的必要了”柳如歌声音低沉，似乎只是一句感慨。

　　李太医低下了头：“是，臣定然守口如瓶”

　　柳如歌点了点头，实在无法再平静的待在屋里，转身走向门边。将所有需要小心之事细细的嘱咐给一边的宫女，走到门外去。

　　梅时雨还在原地候着，柳如歌扫了眼他的周围，早就没了那孩子的踪迹。

　　也对，一个在腹中早夭的公主之子，在这偌大的宫廷算得了什么？这宫里对力量的崇尚，便从那襁褓里就开始了，没法为自己搏到一条命，便只能顶着晦气的帽子悄无声息的消失。

　　这是古代，孩子不是养大的而是死剩下的，常态而已，柳如歌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柳如歌往回走着，梅时雨跟在她的身侧，阿遥也只得远远地跟着。

　　“已经传了信儿，皇上让人在永陵辟了地方”

　　柳如歌有些触动，永陵乃是皇家专用，按理华皊的孩子应该是葬在殷家的祖地才是，“请公公替本王谢陛下圣恩”

　　“哪儿的话” 梅时雨走在柳如歌的身边：“到底皇上是舍不得王爷忧心啊”

　　柳如歌扯了扯嘴角，给出几分笑。皇上便是对自己再好，她也只是诚惶诚恐罢了。刚出了一身的冷汗，从早到晚又没进过半点的吃食，让风一吹便有些迷糊，强绷着一根弦，不动声色的往前走。

　　梅时雨伸手扶着的柳如歌的手肘， “王爷切勿苛责几身，若是没了殿下，今日的场面怕是更要难看上几分”

　　柳如歌没有说话，只是顺着他的手卸下几分力气，：“还有一事，劳请公公。本王想等皇姐病好之后，直接送她去闵州修养，只是不知道父皇那边”

　　梅时雨笑了笑，道：“那也算是件好事。驸马府甚少有什么人员流动，寻二三好友谈心都难。公主自从嫁到驸马府足不出户，近两年才应皇后之约常进宫行走，此时散散心也总是好的”

　　柳如歌一时只觉得他话中有几分怪异，却没有追问。

　　本来一柱香的功夫，竟让一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昭和殿。

　　梅时雨行礼退下。

　　阿遥这才上前，柳如歌从她绷紧的脸上看出几分担忧的意味，只是笑着吩咐她给自己寻些吃食去。

　　阿遥听她说要吃东西，像是松了一口气，靛青色的身影飞快的闪了出去。

　　柳如歌走进殿门，屏退了一众宫女，这才坐到八宝桌前。伸手倒了杯茶，凉茶入喉的瞬间难免对自己多了几分嘲讽。不是早就知道生生死死皆是难免之事，何苦上心？

　　任凭口中蔓延着一片苦涩，斜斜的靠在桌子上。什么都不想，只听着自己的鼻息回荡在殿内。

　　不对…

　　这感觉不对…

　　“晏离？”柳如歌试探着叫出声音。眼前果然出现了那个黑色的身影。

　　柳如歌甚至都不用看他一眼，只要知道他在，只要空气中有他的味道，她便能感觉到一丝安稳。

　　“皇宫禁地，你倒是说来就来”柳如歌依旧半趴在桌子上，语气软绵。

　　“阿遥抽空传了信说是情况有变”晏离站在柳如歌的面前，飞快的看了一眼桌前的人，然后低下了头。

　　“所以，你不放心我？”柳如歌声音上挑，似乎是兴致不错的样子。

　　“属下觉得王爷或许会有所吩咐”晏离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

　　便是随便遇上的两只幼兽，她都能放在心尖上照顾着。发生了这般的事，不亲眼看一看她，自己怎么也是放心不下的。

　　柳如歌听着他的声音，像是羊绒拂过了皮肤，突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眼神从他身上挪开，刚扫到桌上的茶杯，那杯子便被眼前人拿到了手里，握了一会递到柳如歌的手边，茶水已经微微冒出了几分热气。

　　若是往常，她或许会兴致勃勃的研究半天人肉微波炉的加热原理，可现在她只是很认真的拿过杯子喝了一口。

　　“确实有事要吩咐你” 柳如歌的手指摸了摸杯沿，：“你且找人注意着殷纪伦府上，有没有八岁左右的小孩”

　　晏离规规矩矩的站在柳如歌的身前，：“王爷怎知八年前的孩子没有被送到府外？”

　　“我也只是提了这么一句。” 柳如歌抬起眼来，笑了笑：“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猜不到的？”

　　“最近王爷忙着公主的事，属下便从暗阁调了些消息。八年前，京中也并非全无传闻”晏离顿了顿，：“若不是王爷一言，属下不敢肯定”

　　所以，其实是因为你了解我喽？一句调侃已经滑到嘴边，想着两人之前在邺城的对话，硬生生没有让这句话溜出去。

　　“本也是不敢确定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梅时雨刚刚说的话，“现在倒是有八九分的肯定了”

　　整个驸马府，算上仆从百十号的人，怎么可能八年没有人员流动，这么一想，那句话便更像是一句暗示。暗示那孩子还在府上。

　　只是不太清楚这句暗示，来自梅公公自己，还是上面那位。

　　皇上向来不动声色，柳如歌连他半分的心思都猜不着。

　　“属下这就传信给无患和菘蓝” 晏离的声音适时的响了起来。

　　“嗯”柳如歌应了一声，转了个身，背靠着桌沿昂着头，抬起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从晏离的角度，便只能看见昏暗的光线里她白玉似的颈子。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走，似乎是在等着些什么。

　　半晌才听见柳如歌沉沉的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本不用这样的。那孩子本不会…”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在现代，如果能给她设备…她心里脑子里有一万种方法，而现在她却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本来应该怎样根本不重要”

　　她闭着眼睛，一片黑暗里便只有他的声音，直接的撩动着她的神经。话语里的内容让她几乎有些颤抖，“是啊，本来能怎样有什么用…”

　　“王爷只要将当时所能做的做到，与本来的偏差，便不是王爷的过错”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并没有因为内容而更加温柔，可若柳如歌此时并没闭上眼，便能发现他眼里的一片光芒。

　　柳如歌半天没有反应，却最后勾了勾嘴角，如果二字什么用都没有，这个道理她总还是知道的。

　　“行了，按我说的做吧，找到人了先来和我汇报，不要声张。”语罢，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 “府里安排安排，不出几日我应该就能回府了。”

　　晏离飞快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要观察她是否已经神色如常，见她脸色轻松了几分便领命而去了。

　　柳如歌自己一个人坐在殿内，近乎出神的看着远山炉里升起的轻烟。解开朝服的衣领，才觉得整个人能透过了几分气。

　　没时间给她感慨，她也无从评说这一场闹剧里谁对谁错。

　　但就算是的得罪所有人，那个孩子，她也要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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