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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的民族不臣服于天
在美国农村生活一定会经历被传教。
虔诚的基督徒为了将福音传递给“缺乏信仰”的中国人，不只学了中文，还会印发有关基督教知识的中文宣传手册，繁简双体。
不管严冬酷暑，他们总是守在人们不得不驻足等候的公交车站。若你在家门口贴了春联，就不要奇怪为什么他们会来敲门。
上周，有两位传教士登门，我请他们进来了。
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观的冲击……
传教士：
你知道基督教吗？
我：
知道得不多。
传教士：
上帝创造了世界，这个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
听说过。
我心想：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老子声称无意识的“道”（规律）化生万物，基督徒认为有意识的上帝（神）创造世界。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暂且打个问号吧。
传教士：
上帝用六天时间创造了世界，第七天用来休息。
我心想：
中国有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但我们不认为她全知全能，没让她继续包揽全世界大小生灵的基因工程。
她只负责派其后人到神话剧里客串救世的角色。
至于世上姿态万千的生物是如何诞生的，在严复翻译“天演论”之前，我们有向秀的“自生说”和郭象的“独化论”。
向秀（约227~272年）认为万物乃“自生自化”。
郭象（252~312年）进一步提出，万物不仅是“自生”的，而且在“自为”（即充分发挥本性）的同时，会自然而然地产生“相为”（即与周围事物协同配合）的作用，由此组成了有机统一的整体。此所谓“独化于玄冥之境”。
郭象反对有造物主，他说“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庄子注（序）》）。
反对有造物主的逻辑很简单：“如果有造物主，那造物主由谁而造？”（“万物万情，趣舍不同，若有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朕迹，而亦终不得。则明物皆自然，无使物然也。”（《齐物论注》）
现在世界上还不断出现新的病毒品种，可见要不就是“道”继续在“生万物”，要不就是上帝他老人家还在加班，要不就是“病毒”亦有其“真性”，可自生自化。
传教士：
上帝本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没想到人类变得那么坏。
人类傲慢、贪婪、懒惰、嫉妒……就像我自己，在成为基督徒之前，我都不想说我有过多少的恶念……
我心想：
我们中国的圣人孟子认为人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即仁、义、礼、智四端，这也是天性。
荀子虽说人性本恶，若不加束缚便会发展成争权夺利、贪婪无耻的恶贼，但他又认为只要通过后天的努力，习礼义之道，人依然能成为道德高尚的君子。
恶念是可以被约束和修正的。“我欲仁，斯仁至矣。”我们的文化不要求人变得纯洁无暇，做到“仁”足矣。
伏尔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超过基督教义的最纯粹的道德”。
传教士说：
上帝想要用一场洪水来毁灭世间。但他发现诺亚是个好人，就告诉他，要他提前做好准备。
我心想：
这听起来非常地不“仁”，而且是有意识地“不仁”，不是道家所谓的“天地不仁”。
道家认为天地没有感情，它对待世间万物，就好像人们对待祭祀所用的刍狗一样，随手就可以丢弃，不会因为人的品性有优劣之分而区别对待。
现实中的天灾人祸总是不加选择地施于善恶程度不同的人身上，我看老子的理论似乎更符合我们的生活经验。
如果说罪恶的人虽在生前平安无事，但在他死后N多年，会面临神的最后审判——那么可以的，这种假想我也觉得似曾相识，我们有十殿阎王嘛。
传教士说：
诺亚告诉其他人要发洪水了，但是根本没有人相信他。所以他只好自己造船。
我心想：
同样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古代，会不会就是诺亚发动群众来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找到了应疏导而非填堵的科学方法……于是上帝不得不另出奇招，在天上弄了九个太阳，然后……
中国的古人可以射太阳，劈华山，铲掉王屋和太行，渡过银河会仙女，就算没有成功的希望也要衔木石以填东海，斗天斗地斗鬼神。我们是个何其倔强的民族啊。
传教士说：
诺亚造这艘船造了一百多年。他是个很长寿的人，活到了九百多岁。
我心想：
“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楚辞·天问》）
传教士说：
船上不只住了他的家人，还有各种动物，一公一母，这样就可以重新繁衍生息。
我心想：
原来是近亲繁殖导致人类的寿命缩短。
传教士：
再后来，虽然上帝决定不灭世了，但人类依然有罪，就像你和我。
你看到过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吗？他流血，是为了我们而流。他为我们赎罪。
我心想：
尧曰：“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论语》）
尧说：“如果我有罪，请不要牵连天下百姓。如果天下百姓有罪，请归咎于我一人身上。”
传教士：
所以你不要担心，只要你虔诚地相信主，就可以得到救赎，得到永生。
我心想：
按照基督教的标准，老庄、孔孟、杜甫、岳飞、文天祥都要下地狱，这个我接受不了。
不过话说回来，文天祥会害怕永死吗？
传教士：
你有没有想过，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我心想：
首先要吃饱。
然后“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
或者“不幸不用，犹当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闻焉。”（苏辙）
我说：
有信仰是一件很好的事，不好意思，我的宝宝饿了，改天再聊吧。
（礼貌地将传教士送走。）
我对传教士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只因不愿那些善良可爱的基督徒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但我又很好奇，我好奇的不是基督教本身，而是试图将基督教信仰介绍给中国人的传教士，他们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有多少？
我们可是拥有数千年文字记忆的古老民族啊。一神造物，多神狂欢，因果报应，死后审判，谶纬吉凶，医卜星象，灾异与末世，我们什么没见过？
我们佞佛又灭佛，崇道又毁道，独尊儒术又诏禁伪学（即理学），最后本着儒家的中庸精神把一碗水端平，出入佛道之间而不忘仁义之旨，西游依然热播但建国后不许成精。我们完全可以在三教合一、唯物主义与浪漫情怀并举中得到了精神世界的圆满，还需要假借外来信仰寻求解脱吗？
基督徒信神，佛教徒也信神。而儒生信的是人，道士甚至幻想由人升仙。儒道两派本土思想的特征或许说明了一点：我们这个倔强的民族不臣服于天。
想要一个接受唯物论教育长大的中国大陆人信教，不只要动摇他无神的信念，还要挫败他的民族文化自豪感——
如果基督徒所宣扬的正是宇宙的真相，那我们这方文明传承千载的古老土地上，就不曾有人窥见天道吗？
当然了，若斯人并无这种文化自觉，就另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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