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纯熙本纪

　　碧空万里，烈日灼灼。
　　跪在紫微殿前摇摇晃晃的季云殊，动了动僵直的身体，长伸一个懒腰。她抬眼望了望开始偏斜的日头，心中哀叹一声。
　　自打她被季云琰从迎月轩揪回来，从午时到未时，她已经整整跪了近两个时辰，可她母皇似乎还没有要召见她的意思。再如此晒下去，待得夜色浓沉，宫人们可该打着灯笼都寻不到她了。
　　唉......季云殊再叹气摇头，只手撑地想要挪动下腿脚，却不期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好生跪好便不会痛。”林靖川清润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毕竟像我这般跪麻了，便不觉得痛了。”
　　哼！
　　季云殊撇撇嘴，白眼一翻，别过脸理也不理林靖川。
　　“你究竟要恼到何时？”林靖川见她这副气鼓的模样，不觉弯起唇角：“今日不告诉你云琰回朝的事情是怕你担心。在红泥坊设宴也是为了你向云琰——”
　　“林侯爷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季云殊斜睨了眼林靖川，冷声打断他道：“你明知我并非为着此事着恼。”
　　季云琰回京，她未去相迎，此事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这小半个月以来，她因触犯宫规一直被禁足寝宫，整个摇光宫上下都不得与外界互通消息。所以，当季云琰回京的消息随着东风散满京城，引起阵阵躁动之时，她还在忙着邀月对饮，丝毫未闻。
　　今日，她也实在是憋闷至极，无可消解，才趁着看守摇光宫的禁卫军换岗时偷溜出宫。可谁料到，她前脚刚迈进林府，后脚就被石韦堵在了房间里......
　　林靖川纵是有千言万语，也只能生生卡在喉头，说不得道不成。
　　更何况……云殊算了算她到达侯府的时辰，又想了想她这位世子表哥平日里出门那掷果盈车的场面，嘴角不觉一阵抽搐。彼时若她果真去承运门相迎季云琰，呵，怕是只有做人肉柿饼的份儿了。
　　所以，于此事，她并不着恼林靖川，她所恼的是……
　　季云殊抬眼瞅了瞅林靖川苍白的脸色，不禁又急又恼又心疼。
　　明明季云琰都肯睁只眼闭只眼对他网开一面了，可他却仍执意要凑过来跟着她跪御阶。
　　这下可好，要罚罚一双，要骂骂一对，何苦来。
　　唉......云殊再无奈摇摇头，想不到这靖川哥哥也有犯傻的时候......
　　等等！
　　季云殊心中猛然一惊，忽而想到，这林靖川前段时日犯了旧疾，别是吃药吃太多，把脑子吃坏了吧？
　　“呜......呜呜......呜呜......”
　　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忽而传入耳中打断思绪，季云殊循声望去，只见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位华衣男子径直跪在了紫微殿的侧旁，身边还设有一座矮榻。这榻旁围着一群哭哭啼啼的丫鬟媳妇，榻上横卧着一个被白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长形物件，从外形上看，嗯...似乎...大概...可能是个人？
　　“那是......安泰侯。”季云殊长眉一簇，冷呵道：“这个时辰才来，他想要恶人先告状怕是也晚了些。”
　　“是啊。”林靖川瞥了眼云殊，低眉浅笑：“若论深谙其道，他自然不如殿下。”
　　“那也是因为靖川哥哥你教得好。”
　　季云殊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转而却又饶有兴致地细细打量了安泰候半晌。
　　“林侯爷，”季云殊捅捅林靖川，悄声道：“你觉不觉得这吴仁的眉眼之间同你有几分相像？”
　　林靖川听闻此言，颇感哭笑不得：“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你已然是赶不走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嘛。”
　　“你呀，若果真有这份闲心，倒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向云琰赔罪。”林靖川温声笑笑，调侃道：“你可别忘了当年你是如何信誓旦旦地承诺，在他回朝之日必定跃马相迎的。”
　　“罢罢罢，我还是由着他骂吧。”季云殊连连摆手，撇撇嘴闷声道：“横竖也被他从小骂到大了，早就习惯了。”
　　林靖川失笑，又问道：“那陛下那儿呢？”
　　“罚呗，左不过就是禁足和罚抄经书，我只当是修行了。”
　　“此次可是未必。”
　　“为何？”
　　林靖川含笑不语，目光转向自紫微殿中退出的一位宫人。
　　“奴婢参见长公主，参见林侯爷。”
　　听见人声，季云殊忙收回目光，抬眼只见一位聘婷秀雅的妇人正站在他们的面前，向他们躬身行礼。
　　“哎呀~~半夏姑姑你总算来了。”看见来人季云殊欣喜难抑，“母亲她老人家是终于想起我们了吗？”
　　半夏抿嘴浅笑，又屈膝一礼，柔声道：“殿下受委屈了，奴婢奉旨请殿下入殿。”
　　“只有我一个人？”
　　“殿下且快些去吧。”半夏近前一步，搀扶起云殊，“不然这林侯爷跪的时辰怕是会更长。”
　　“殿下去吧，臣且无妨。”林靖川的目光投向季云殊，温然一笑：“殿下若是再不走，保不齐陛下可真要送您去宣武堂了。”
　　宣武堂？季云殊眨巴眨巴眼，心中疑惑，怎的突然提起它了？

　　半夏引着季云殊一径来至紫微殿，甫一入内殿，便见殿中置着一尊越窑青釉博山炉，炉中焚着佳楠香，烟斜雾横，馨香满室。博山炉后，设有一张紫檀雕龙御案，御案后，凉帝正伏案专心致志地审阅着手中的奏章，身侧宫人两溜雁翅侍立。御案之旁又设有一席，席上季云琰正襟危坐，满面寒霜，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季云殊收回视线垂下眼帘，趋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儿臣叩见母皇。”
　　凉帝充耳不闻，只顾埋头批阅奏章。季云殊抬头瞄了眼凉帝，再叩首朗声道：“儿臣叩见母皇。”
　　“朕还没到耳聋眼花的年纪，朕听得到。”
　　“嘿嘿，孩儿这不是怕母亲您看奏章看得太入神了嘛。”
　　凉帝轻嗤一声：“朕看你是心疼你那个靖川哥哥跪久了撑不住吧。”
　　“女儿都已经在殿外烤了两个时辰了。”季云殊一脸委屈，可怜巴巴道：“母亲您就消消气，孩儿知道错了。”
　　“那你先说说你错在何处啊？”
　　“回母亲的话，孩儿过错有三。”季云殊小腰板一挺，恭敬回道：“未获恩准，私出宫禁，致使父母忧惧，其过一也；言而无信，友悌有失，以致兄长不悦，其过二也；不遵教导，不守礼制，擅入风月之地，其过三也。”
　　“仅是如此？”凉帝的目光扫向云殊，面色一寒：“哼，你倒是会避重就轻。你怎么不说说今日在迎月轩你把安泰侯的子侄打了个血肉模糊的事情，嗯？”
　　“我是打了安泰侯的子侄。可母亲您问的是女儿今日有何过错，于此事，云殊没错，又何必要说？”季云殊抬眼迎上凉帝的目光，不避不闪，毫无畏惧，“妄议尊上、蔑视皇族、毁谤皇嗣，他如此咎由自取，那也就莫怪我了。”
　　“怪不得言官们都说长公主跋扈，依朕今日所见，果不虚言呐。”凉帝微不可查地弯弯嘴角，推开手中的奏章，侧首又看向身旁的季云琰：“琰儿你今日也在，云殊说的可是属实？”
　　“回陛下，”季云琰躬身一揖，沉声回道：“臣侄未曾听到谩骂之语。”
　　季云殊眉头一跳。
　　这个季云琰，不会这么记仇吧，不就是没去迎他嘛。
　　“臣侄到达迎月轩时，长公主殿下已经在鞭打安泰侯的子侄，所以臣侄并未亲耳听到他出言不逊。但迎月轩内的众多宾客都亲历此事，据他们所述的事情始末，与殿下所言并无出入。其中迎月轩的老板、伙计及一部分在场宾客，臣侄皆已带来，陛下可派人查证。”
　　“你做事倒是周详。”凉帝长眉微挑，“那按你所说，云殊这次并未有错。”
　　“不，臣侄认为殿下有错，当罚。”
　　这人怎么......唉......
　　季云殊满腹幽怨地瞅着季云琰，心里暗暗替自己抹了一把眼泪。
　　表哥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话说我真不是有意忘记你回朝的日子的。
　　“安泰侯府的人虽有过错，但殿下动用私刑，有违律法。”季云琰淡淡地扫了一眼云殊，又向凉帝躬身一揖，道：“且殿下私出宫禁，流连风月，实在太过顽劣，不能不罚。”
　　“哦？”凉帝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书案，缓声道：“既如此，那你认为该如何责罚？”
　　责罚？问季云琰？不会吧！
　　“殿下若是再不走，保不齐陛下可真要送您去宣武堂了。”
　　宣武堂？临行前林靖川的那句莫名的戏言浮现在季云殊的脑海中，宣武堂......
　　林靖川的意思是让她自请去宣武堂吗？
　　可是......
　　宣武堂乃是北凉太祖季宸为历练族中子弟所建，由季氏历代宗长掌管，自建立之初至今已有一百余年的历史。
　　按宣武堂堂规，凡入堂者，皆不得有人侍奉，需褪锦袍，着布衣，识五谷，习剑戟；食无荤腥，饮无香茶，卧无软榻，行无轿辇。
　　这对于那些自幼长在富贵温柔乡里的膏粱年少可谓苦不堪言。也正因如此，宣武堂存续至今已逐渐演变成为皇族外戚中纨绔子弟的惩戒之所。
　　对于自请去宣武堂，季云殊倒是不怕吃苦。只是宣武堂年久失修，蛇虫鼠蚁颇多，一想到那些在屋檐床榻间纵横穿梭的各种爬虫，季云殊就一阵胆寒，令她不禁对宣武堂望而却步。
　　“臣侄认为，对殿下的责罚，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