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过的夏天

作者:晓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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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我大学刚毕业,在晚报跑社会新闻。有一天总编让我追踪采访一桩“瘾君子虐童案”,说那小孩儿在二院住院,我阿姨正好是二院胸外科的大夫,于是当天下午,我就赶了过去。
      阿姨把我介绍给小孩儿的主治医生,大夫姓徐,是个四十多岁斯文的中年人。他坦言,现在事情不好办,孩子是公安局送过来的,但没有家属来认,医药费成问题。
      “孩子没说家长的联系方法?”
      “小孩儿身上什么证件没有,送来的时候是昏迷的,醒了一句话也没说过。”
      因为熟人的关系,徐大夫把孩子的验伤报告大概给我看了一下,身上虐待的烫伤鞭伤数不胜数,双腿分别有不同时期骨裂的情况,大概是逃跑的时候给抓回去被打的,最丧心病狂的是,这小孩被人长期□□过。
      这帮吸毒的真他妈的操蛋,都送去枪毙就对了!我心里顿时怒火翻天。徐大夫带我到了小孩儿的病房,是个六人合住的大病房,床铺都住满了。他睡在靠门的一张床上,浑身都缠着绷带,插着管。头发给剃了,显得小脑袋那么小,左脑和嘴角都有外伤,贴着药膏。旁边一床的家长对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小声地说:
      “刚刚换了药,疼得死去活来的,好不容易睡着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点滴的液体顺着橡胶管,流进他细瘦如干柴的手臂,他睡得不太安稳,眼珠似乎一直在转,长而浓密的睫毛象扇子样在深陷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
      “没人来看过他?”我把声音压到最低,问那家长。
      那人摇摇头,问:“你是公安局的?”
      “我是晚报的记者。”我把记者证给那人看了看。她指了指门外,于是我跟她走了出去,在走廊里她说:
      “这么下去可不行,他一身伤,虽然医院没有不管,可也不会给他用什么好药!我的孩子也跟他差不多大,看得我都心疼。你们记者能不能把这事情曝光,呼吁些社会捐款什么的,我看他八成是给人拐骗过来的,家人在哪儿都不好说呢!”
      “他一句话都没说?”
      “没说,换药的时候疼成那样,连吭都没吭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中似乎给压了块巨大的石,心中的正义感忽然跟氢汽球一样膨胀起来,几乎立刻把帮助这个孩子回到父母的身边当成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如何,我不能看他在这里举目无亲孤身寡人。回到病房的时候他还没醒,我立刻赶回报社,跟主编简单汇报了一下,并主动请缨,希望负责整件事情的全程报道。

      之后的两个星期,我推掉其他的采访工作,专心跟踪这个案子,每天奔波在公安局,二院和民政局之间。公安局那里已经有了头绪,几个吸毒的供认不诲,他们说小孩的继母也是吸毒的,三年前为了点粉,把孩子卖给他们的,当时孩子是十岁,叫方岩。吸毒的人在毒瘾上来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是几乎丧失理智,极度狂乱残忍的。这个圈子里大概有十几个人折磨过这孩子,却没人承认□□过他。我对那些丧心病狂的歹徒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希望将他们绳之于法,加以重裁。根据公安局那里提供的线索,利用记者的身份终于在民政局的档案里找到方岩的资料,他的亲生母亲多年前就出国,父亲带着他续娶,不到两年就死于车祸。公公外婆都在海外,根本联系不到,唯一的亲人,孩子的奶奶,也在前年去世了。也就是说,这个叫方岩的孩子,在这世界上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忽然想起他睁开眼睛,注视着我的目光里,那浓重的不属于同龄人的,恐慌和绝望。天地之间若真有神明,又怎会舍得把这样一个孩子扔在狼群之间,任其嘶咬?每想到此,我的心都如同经历撕扯,疼痛难当。
      好在消息见报以后,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反响,很多好心人自发捐款,支付方岩的医疗费,也有人送来生活的必需品,书本,礼物。而这其中最积极的,要属我母亲了。

      那年她刚退休,于是从家乡赶到D市照顾我的生活。她退休前在街道工作,天生就是个热心肠,知道方岩的遭遇以后,几乎每天都呆在医院自愿照顾他。她厨艺特别好,每天晚上都在厨房里研究给方岩煮些什么好吃的,又能补身体,又不太油腻。方岩虽然跟别人仍不怎么说话,跟我妈却很亲,我想任何一个孩子,对母爱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向往吧?我看着他跟我妈说话儿时候微笑的眼睛,竟不止一次地迷惑着,这个孩子,本来可以象所有其他的小孩一样,在父母面前撒娇任性,而他被关在个黑暗的小屋子里被暴徒蹂躏三年之久,那一千个日日夜夜,是什么让他有意志活下来,是什么让他还能这么灿烂地笑出来?
      方岩事件是那年夏天最轰动的一条社会新闻,报社对我的表现也非常满意,按理说我的工作完成了,可心里却有种隐约的感觉,我对方岩的责任,才刚刚开始。果然不久,问题出来了。

      方岩的身体一天天地恢复,虽然得到无数的帮助跟关怀,却没人提出领养,他还是一个孤儿。那段时间,我感到了母亲的思想斗争,终于一天晚上,她从医院回来决定跟我好好谈一谈:
      “我想收养方岩。”她的直截了当总是让我佩服,“那孩子也怪可怜的,你说下周出院就得去孤儿院。他都十三了,哪有人能收养他啊?”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心里反复寻思很久了,可现实中的确是有困难。我们对他了解不多,他能否跟人和谐相处,在封闭三年之后是否能再次融入到正常的社会生活里去……还有,他被人□□的事,因为没人承认,我也没有把那事情公开报道,毕竟那个年代人的接受能力有限,他还是个孩子,一旦公开,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要怎么面对外面陌生的世界,都不好说。于是,我隐瞒了,连我妈也没跟她说。可我自己心里却没底,我对同性恋了解不多,对恋童癖更知之甚少,那样的经历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心理阴影,会不会影响他的正常的成长,都是未知数。谁也不想留个不定时的炸弹在身边,况且,方岩的身体虽然恢复了,却仍旧不是个健康的孩子,频繁地入院治疗,对任何一个家庭的财政都是个不小的挑战……基于这些考虑,我并没有鼓励母亲去收养方言。母亲是个俠义心肠特重的人,平时就爱管闲事,这跟她街道工作培养出来的习惯有关。这次在方岩身上更是倾心倾意:
      “你们三个淘小子我都带大了,还差他一个?再说,方岩是个乖孩子,肯定比你们哥仨儿好带多了,至于医疗,咱也得动员动员医院。”
      我以为她就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真的找二院负责人谈去了,当然她拿我当谈判条件,我事前并不知情。反正最后,医院同意了方岩成年前的医疗需要,二院会负责。当然母亲说,这么慷慨解囊的行为,是要在报纸上表扬表扬的。

      一九九一年秋,母亲正式收养方岩。他出院以后,就跟母亲和我,住在我解放路的两室一厅的单身宿舍。上户口的时候,母亲问他:
      “你愿意要个新名字么?”
      她是想,任何人在这种经历以后,都想和恶梦一样的旧生活彻底撇清关系吧!那不如就从一个崭新的身份重新开始!果然方岩一口答应。母亲几乎不加思索地说:
      “跟我家的姓,姓杜,就叫晓风吧!”
      晓风本来是我最小的弟弟,五岁的时候生病不治。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是永远活在她心里的吧?所以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她终于把失去的晓风找回来了。
      “我叫杜长夏,从今天开始,就是你哥哥。”我摸着他新长出来的柔软的黑发说。他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确定地问:
      “能不能再说一次?我叫什么?”
      “你叫杜晓风。”
      “杜晓风?杜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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