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

　　七年前，第一次穿上丝绸衣服的兰溪被周员外当成宝贝一样捧回周家大宅，她坐在轿子里小心翼翼地撩开垂帘的一角，好奇地张望着这个前所未见的全新世界，朱红雕花的院墙，错落有致的花圃和草地，清凌凌的池子里活泼鲜艳的游鱼，还有艳阳下衣着干净体面，满脸笑容的人。

　　她从没见过这样多的人，阿爹不待见她，阿娘则把她锁在地下室里不许见人，被抛弃在乱葬岗的那一晚是她第一次离开被锁了四年的囚笼，旁人以为她爬来爬去是害怕，其实不是的，她只是惊奇和开心。

　　落轿时她紧张地抓紧身下的绣垫，细嫩的手指在略微粗糙的刺绣面上慢慢划过，低垂着头不敢动作——她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了，周员外答应过她只要跟他走就有饭吃，兰溪咬咬嘴唇，开始尽自己一切所能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顿饭，周员外许诺说她可以吃饱，这话让她感到了隐秘的欣喜。

　　很快轿帘便被一只带了三个金戒指的手从外面掀开，兰溪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慌乱间只听到一个颇为慈祥的妇人声音在身前响起，恭谨道：“请小姐下轿。”

　　她没听懂，疑惑地抬起头看了那妇人一眼，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子正微笑着看向她——她们四目相对，紧接着便见那女子脸上的笑容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瞪视着她后退两步，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恐。

　　“你……”她伸手指向兰溪，手指上的金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得兰溪不得不眯起眼睛，只听她颤声道：“妖怪，这是个妖怪啊！”

　　周围的人纷纷挤过来想要一看究竟，兰溪吓得拼命往轿子里躲，遮脸的手被人强行拨开，她像个受惊的野鹿一样睁大眼睛看向这群年纪各异的女子，看她们对她指指点点，既畏惧又新奇：“绿眼睛，快看！”

　　“这不是蛇眼吗？都说这样的人天命不祥啊……”

　　“另一只是灰色的，老天爷，竟然是个异瞳，这是病还是什么邪魔外道的玩意儿？”

　　“听说是从‘那地方’捡回来的，天晓得……”

　　轿子那样小，这些声音如影随形，不管她如何躲避都逃脱不开，一句接一句地撞进她的耳朵里，更有甚者还擅自掰着她的下巴仔细观摩，兰溪被掐疼了，想也不想便恶狠狠地咬上那根可恶的手指，听着那人爆发出声声惨叫，心下快意之余越发不肯松口。

　　最后是被人卡住双颊从轿中硬拖出来的，被她咬的那个侍女心有余悸，边擦手上的血边轻声抽泣着，忽然听到一个极威严的声音道：“何事喧哗？”

　　除了跪坐在地上衣衫略微凌乱的兰溪，院子里的所有人听到这声音都沉静了神色，赶忙抚平衣裳端端正正地行个礼，统一道：“给夫人请安。”

　　兰溪茫然坐在原处，因为不敢让人看见自己的眼睛而始终低着头，她听见有脚步声慢慢踱到自己身边，正红色的衣摆铺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一只用鲜艳的凤仙花汁染过指甲的手慢而坚定地抬起她的下颌，兰溪紧紧闭上眼睛，却听那手的主人要求道：“睁开眼看我。”

　　声音冷漠威严，不容抗拒。

　　兰溪颤抖着睁开眼睛，看向眼前气质端庄却不苟言笑的女子，她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美貌，可眼神却充满着厌恶和嘲讽。

　　僵持良久，直到那个戴金戒指的女人小步跑过来，覆在被称作夫人的女子耳边嘁嘁喳喳地说了一大堆话，末了夫人瞥兰溪一眼，皱眉：“就是她？”

　　那女人连连点头。

　　夫人刚要说什么，却被兰溪肚子咕噜不停的叫声打断了话语，豪门大户规矩森严，何曾见过这样野人似的举止，听得夫人当即拧起眉头：“这又是在搞什么？”

　　在场众人都不敢说话了，唯有兰溪沉默一会，鼓足勇气抬起小脸，怯怯地道：“没搞什么，是……我的肚子在叫，它该吃饭了。”

　　但这顿饭却没吃成，周员外答应过兰溪此后天天能吃饱，可是兰溪来到周宅的第一天就饿了肚子，她百无聊赖地站在堂屋里东瞅西望，隐隐约约能听到夫人和周员外在屏风后面的争吵声，正站累了想蹲下歇一会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个比她高大很多的男孩子笑嘻嘻地走进来，白皙面孔上是一副端正清秀的五官，长得和方才那位夫人颇有几分神似。

　　兰溪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随即定住——她看到屋角的小桌边摆了一盘子酥饼，色泽金黄，个个饱满，勾得她恨不得立刻扑过去大快朵颐。

　　可是不行，屋子里还有别人，她不能——这个时候她便有些讨厌这个男孩了，如果他没进来该多好，她就能随心所欲地去填饱肚子了。

　　那男孩似乎正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兰溪才不理睬，只呆呆看着那盘酥饼咽口水。

　　片刻后男孩开了口，他的声音轻快活泼，是被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一派单纯：“你的眼睛为什么颜色不一样？”

　　他似乎并没有指望兰溪能做出回答，自顾自又道：“可是这样看起来好奇怪，你是山里的妖怪修炼成人来报恩的吗？”

　　兰溪专心致志地望着食物，权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四岁的女孩鲜少有这样不活泼的，周骋围着她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觉得她的模样看上去高深莫测，很不好惹。

　　“我叫周骋，”他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正经一些，像两个帮派大佬初遇时互报山门一样问兰溪道：“你叫什么名字？”

　　兰溪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跨越七年的大梦。秦老爷子带着她朝周骋离开的反方向跌跌撞撞地跑着，身后渐渐有呼喝声越追越近——一旦出了山洞，血壳子攻击人的优势便大打折扣，那群人持着火把疯狂追赶在后，兰溪倒吸一口冷气，想起他们方才损失了太多人手，明白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秦伯伯，”她捂着肩上的伤见缝插针般四下环顾，终于费力道：“那边，有个草坡，我们下去吧。”

　　秦老爷子把眼睛睁到极致也没看见草坡，但跑过去后果然脚下一空，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狼狈不堪地接连摔落下去，震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浑身上下仿佛散了架般痛入骨髓。不多时秦老爷子率先清醒过来，哆嗦着从腰带上揪下一枚小小的暗扣，他将暗扣连撕带扯地剥开，从里面取出两片薄薄的参片。

　　“小兰，乖孩子，”秦老爷子将一枚参片扔进自己嘴里，另一枚则摸索着撬开兰溪的嘴，给她压在舌头下面：“醒醒，孩子！”

　　草坡是凹进地线的，他们所藏身的这一处没有任何星月光芒，完全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秦老爷子摸到兰溪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也不知究竟流了多少血，左臂亦弯折在一边，口鼻中气息薄弱，心下焦急不已，连声呼唤道：“小兰，小兰！”

　　他的手覆在兰溪脸上，不多时感到一阵毛绒绒的痒意，是兰溪睁开眼睛，睫毛轻轻刷动他的掌心。

　　“秦伯伯……”她低声道，带着微弱的哭腔，似是已经意识模糊了：“我……我很疼……”

　　秦老爷子刚要作出安慰，忽然见一片黑暗的尽头竟然隐隐出现几点飘摇的红光，不多时一点点变大后连成一片，飞快地往他们二人藏身的方向扩散过来。

　　“火……”他猛然反应过来，嘴唇狠狠哆嗦了一下：“畜生！这群畜生！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

　　星火可燎原，这偌大的山上不缺草木，火势几乎有恃无恐地踏过一圈又一圈的土地，倘若再不立刻离开便会被生生烧死在这里。

　　秦老爷子咬咬牙，将兰溪的头托起来揽进怀中，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想要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亲生孙女般，手背青筋凸起，颊边却有一道湿痕滑过。

　　他知道兰溪或许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可是有些话如鲠在喉，他不得不讲——或者说，如若不讲，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小兰，秦伯伯没做过害你的事，”他颤抖着，一字一句地剖白心扉：“那天安三爷找我，墙外有只猫踩了碎砖惊动我们，我知道那不是猫，是你，你全都听见了是不是？但是我老头子还没那么丧尽天良，我没应他，你的药方是我亲手开的，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好孩子，记住我老头子的话，安家人心怀不轨，你要多加小心。还有姓陆那小子，他也想要害你，他不能信。”

　　“至于其他人……”秦老爷子抬头看一眼近在眼前的烈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造孽啊！老头子实在想帮你一把，可老天不长眼，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他霍然站起身来，脱下外衫将兰溪牢牢裹好，然后将人抱在怀里毫不犹豫地冲入熊熊烈火中。

　　“出来了……出来了！”火圈外等候多时的黑衣人们兴高采烈地发出欢呼，纷纷拔出刀对准秦老爷子——已经浑身起火的秦老爷子，他的身体被烈火烧灼着，可他本身也成了一件利器。

　　“来啊！”他怒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兰溪放在身后，嘶声痛呼着向人最多的方向直直撞过去。

　　黑衣人们迅速避开，最前面的人纷纷狞笑着抽出刀剑，但秦老爷子早已视死如归，毫不在乎被刀多砍几下，索性拽过嵌入身体的刀将两三个攻击者一起拉入怀中，几人抱成一串燃烧着掉下山崖，惨叫声在山间久久回荡着。

　　就在这一片烈火与厮杀中，兰溪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

　　她眼睁睁地看着陪伴她七年的秦伯伯不成人形地从山上摔落下去。

　　天空中有仍在觅食的血壳子盘旋飞过，它们的身影映在兰溪一片空茫的眼眸中，几乎是在同时，兰溪毫不犹豫地将手指抵在唇边，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了一声极尖锐的口哨。

　　血壳子俯冲而下，如同地狱里踏烈火而来的复仇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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