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崽】《死国》

　　二

　　斗技场分为协同斗技与单人斗技两种类别。
　　御主通过手腕上的无线终端以精神体的形式进入星网的式神斗技场，在这里，星网的数据转化能将御主与式神的思维进行调频——也就是俗称的脑电波同频。这样只需要坐在场外观战席，在脑内给式神下达战斗命令就能迅速指挥战斗，当然，作为具有独立意识的AI，也有御主会让式神自己选择战斗方式，只是高端局的容错率极低，很少有御主会冒风险让式神自己战斗。
　　在斗技场新注册的式神必须先在协同斗技打满固定的分数才能进行一对一单人斗技，这是赛制升级的必要流程，所以刚办好手续开始冲分的大天狗发现，来的路上想好的一堆对策和套路，至少今天是用不到了。
　　星网出于对式神的保护以及安全性考虑，严格要求新式神至少打满一个月的协同斗技才能进行单人战斗，也就是说他这个月只需要坐在边上打call，不，是观战就行。
　　妖狐排进去的时候场上已经是个残局，5v5的斗技场妖狐这边只剩下了一个半血的鬼使黑和萤草。他还没站定，对面妖刀姬便提刀迎头砍上，鬼使黑见状黑镰一挡，妖狐借机后退两步险险避过刀锋，却还是被妖气擦伤了手臂。
　　那妖刀姬见状竟想趁胜再杀，妖狐甚至来不及向鬼使□□谢，脚下错歩，周身妖气环绕，他手中折扇一开，一道风刃直冲山兔而去，妖刀姬再想回防却已经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山兔哀鸣一声化作纸式消失不见。
　　“干得漂亮。”鬼使黑收回镰刀，赞道。
　　妖狐摇着扇子，踉跄站定，端着一副风流姿态，全然忘了自己半个胳膊还挂着彩。
　　“多谢了。”
　　这一来一回也就电光火石，大天狗甚至还没坐下来，就看到自家式神刚进场就光速秒了只山兔。
　　……仿佛开挂，内心暗爽。
　　“我的式神和你的妖狐关系很好呢。”
　　旁边突然有人出声。
　　大天狗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观战席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高领羊绒衫的长发的青年，他手里捧着一杯咖啡，看上去像是在这看了挺久了，大天狗哎了一声，自己竟然没注意到旁边有人。
　　“我叫月白，是场上那个鬼使黑的御主。”
　　月白伸出手，大天狗不明所以，只好同他握了握。“我是大天狗，那只妖狐是我的……嗯你知道了。”
　　大天狗话说了一半觉得自己有点傻。
　　月白笑了笑，他本就眉眼清秀，这一笑像阵和风拂面，温温柔柔，竟是越发的好看了。大天狗有些尴尬的转开视线，正巧望见场上，本来砍人砍得好好的鬼使黑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手上镰刀收割，又砍翻一个式神。
　　大天狗：……
　　总觉得他想砍得是我。
　　等等为什么我从一个式神眼里看出那么多戏？
　　“说起来，你的式神为什么会和我的妖狐认识？你应该也是新御主吧。”
　　“你不知道吗。”月白像是有些惊讶，“AI从诞生意识到成为式神还是有一段观察期的，鬼使黑和我说过，AI在成为式神以前好像是在一个模拟的阴阳寮里，同一批的式神都是认识的。”
　　“嗯……我家妖狐没讲过。”大天狗突然失落。
　　“要多和式神交流啊。”
　　月白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眼底却带了一丝笑意说：“虽然我这样比喻有点不恰当，但对你来说，式神是家人一样的存在吧。你选择了他的同时，他也选择了你，所以多和他说说话吧，刚来到一个新环境，他其实也在害怕吧。”
　　“是……这样吗？”
　　大天狗抬头望去，斗技场内妖狐嘴角擎着笑，掌上折扇挥出道道狂风，在式神惨叫与消亡之中，展现出惊心动魄的美。
　　妖狐是善于伪装和欺骗的妖怪。
　　他让你看到的，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在这个斗技场上……才会显露出真性的妖狐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场内场外，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妖狐兽瞳一凛，风刃几乎擦着鬼使黑脸颊掠过，妖狐金色的兽瞳眯成一线，尖长的指甲隐约缭绕上了浅紫色的妖气。
　　鬼使黑却并不在意，巨镰斩断了最后一个敌人，光幕上的计分数字跳了几下，下一轮比赛广播响了起来。
　　【The Final Round——】
　　【Ready——】
　　“妖狐。”对方式神进场的时候，鬼使黑突然喊住他。
　　妖狐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他顺着鬼使黑的手指望过去，偌大的场地对面，一位有着黑色羽翼的男性式神缓缓落地，手中纸扇轻摇，
　　高贵而傲慢。
　　【Game Start——】
　　大天狗在台下目睹了妖狐一瞬间变得狰狞的表情。
　　金发的风属式神张开黑色双翼，拔地而起的狂风卷起锋利的苍青色飞羽。妖狐雪白的发在狂风里乱舞着，钢羽擦过他的下颌与手臂，划出一道道血痕。萤草尖叫着化为纸式，妖狐却像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他执着地仰着头，死死盯着空中被狂风包围的那个式神，视野一瞬间变得血红。
　　大天狗暗道不好。
　　妖狐情绪波动值的超标了。
　　式神所谓的波动值监控，说白了就是式神的拟似精神力一旦超过了御主，御主就有可能面临被反噬的危险，大天狗购买妖狐的当日导购小姐就这个问题劝诫过他，只是大天狗也没想到，妖狐居然这么容易就失控了。
　　那金发的式神停在半空中，一双蓝眼睥睨着妖狐和鬼使黑，好像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鬼使黑半跪在地，撑着镰刀粗粗喘了两口气想要站起来，却被妖狐按住了肩膀。
　　“让小生来就可以。”
　　妖狐折扇掩住下颌，挡住了已经妖化后暴涨的犬齿。他再一次摘下了面具，露出那隐藏在面具后的，描绘着殷红妖纹的妖冶面容。
　　异于人类的狐耳，灿金的兽瞳，眼尾一挑红纹勾勒出与觉醒前柔弱的书生完全不同的，充满野兽狂性的另一副面孔。
　　舞动吧！
　　他挥舞着折扇，狂暴的风听从号令，凝聚成杀人的刃。
　　那只式神在半空中感受到风的威胁，却傻傻地愣在原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风刃袭来，半点都动不了。
　　在这狂乱的风暴中——
　　“给我去死吧。”
　　妖狐舔舐去指尖沾染的血迹，冷冷说道。
　　***
　　有风吹落妖狐扇刃上滚烫的血珠。
　　黑翼的式神从空中坠下，像折翼的神祗堕天，落入地狱深渊。那式神一双湛蓝的眼里还残留着一瞬间的难以置信，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凭身的纸式已经化为灰烬，身躯也已散作虚影，就连最后的那饱含怨恨的话语都无法诉说出口。
　　场上一瞬间异常安静。敌方也好我方也好，所有式神都在注视着那个妖异的身影。
　　大天狗真正意识到，这只式神面具下隐藏的东西是多么可怕。
　　根本没有上限的伤害，这才是妖狐为何以如此不稳定甚至遭人诟病，却仍然备受追捧的真正原因。
　　赌徒根本不会介意那一点点小小付出，妖狐可以带来的，远远超出所有人想象。
　　直到战斗结束，战斗胜利的积分提示和系统关于波动值超出正常范围将在10分钟后强制下线的警告一同出现在眼前，大天狗才将将回过神。
　　妖狐依旧是那份乖巧沉默的样子站在他面前，狐狸面具下的唇角紧抿，与场上那个嗜血的杀神判若两人。
　　大天狗憋了一肚子话，然而系统强制下线的警告一直在响，他只能先道了声抱歉，和月白交换的终端号，在鬼使黑的白眼里带着妖狐匆匆忙忙下了线。
　　……所以那个式神为什么一脸他要拐走月白的表情看着他啊。
　　大天狗摘下模拟眼镜，妖狐已经坐回他专属的落地窗前的羊毛毯上了。他把自己陷在懒人沙发里，看着那只不声不响的式神出神。那双柔弱纤细的手舞动折扇，成为多少式神的催命符，他没想过，又或者是，妖狐这欺骗性的外表，让他不敢那么去想。
　　所以呢，这只妖狐被前任主人抛弃的原因，也是如此吗。
　　或许他的主人是个胆小鬼，见到妖狐如此残酷的一面就心生胆怯，干脆抛弃他，就像……自己一样。
　　大天狗心脏一阵抽痛，难以置信，他刚刚……在想什么。
　　他想要抛弃妖狐？就因为看到妖狐在场上杀人吓到了？
　　[——妖狐是擅长欺诈的妖怪，他的真心永远掩藏在面具之下。]
　　[——你选择了他的同时，他也选择了你，所以多和他说说话吧，刚来到一个新环境，他其实也在害怕吧。]
　　带着面具的狐妖，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狐妖……又到底在想什么呢。
　　妖狐正出神的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天狗注意到，偶尔有飞艇从窗前经过的时候，他会盯着看很久。
　　就像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孩子。
　　他并不知道妖狐的曾经，被主人遗弃对式神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即使他不提，妖狐也耿耿于心，不愿多提。
　　妖狐的“曾经”是一片空白。
　　而他分明拥有着妖狐的“现在”。
　　“那是今年春季新出的款式。”大天狗在妖狐身边坐下，指向一架银光闪闪的飞艇。“很罕见的复古手动档飞艇呢，看起来驾驶员是个很厉害的人。”
　　“小生知道。”
　　就在大天狗以为妖狐并没有在听的时候，妖狐突然开口。大天狗突然想起来，其实这些式神本身就是随时与星网连通数据的光学投影，他这样自以为是的解释显得有些班门弄斧。
　　气氛一时间又沉重起来，大天狗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究竟要说些什么，还要说的让妖狐感兴趣，这确实有些为难他了。
　　这时妖狐叹了口气。
　　像潮水褪去一样，微弱却回荡在整个空室的的声音。
　　“我们是数据，与星网相连，所有的知识都能够在瞬息学习，但是那也仅仅是知晓，而不是理解。就像我能清晰的解释出光线折射的原理，却没办法诉说出我看到那副场景时候想说的话语。”
　　——你眼中沉沦了落日与曙光。
　　这是程序从千万条信息中筛选出，唯独属于人类的话语，可这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式神是不能理解的。
　　去学习与模仿，用浩瀚的数据试图理解人类的行为，却始终无法做出解释。
　　大概是因为越来越像人类，却又不是人类的痛苦吧。
　　“人类用来形容感情的话语太过含蓄，这并非数据计算能解释出来的。我因人类而生，为人类存在。即使像如今这样，却还是摆脱不了对人类这一词的渴望。那对于我们，是根植于代码最深处，程序之初的信念。”
　　人类感情的本质是化学反应，由激素所散发出特殊的气味由大脑识别，知其喜好，而产生的一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类所歌颂的美妙的爱情，那只是人类由大脑中苯基乙胺分泌而产生的错觉。
　　而人工智能是不存在这些的。
　　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由数据组成的身躯，没有血肉的身体构造，更不存在所谓的激素去刺激或许被称之为[大脑]的地方。
　　“您是我的主人。而我是您的式神，我将为您夺得光辉，而我所求……其实并不重要。”
　　那只是写在初始代码里，所必须要遵循的程序。
　　“可是，一定会有机会的。”大天狗急急忙忙地说道：“等你和我打赢了比赛，你获得了人类的身份和身体。到那个时候，就算面目改变了，记忆也不在了，我还能认出你，我会再带你看同样的风景，到那个时候，你用人类的身体再来体会，再来告诉我……”
　　“我的主人啊。未来，是连星网都不敢轻易断言的事物，我们能否获得胜利，我是否能获得身体，我的面目是否改变，你是否还能认出我……这一切，都不会是理所当然的。”
　　“可我相信啊！”
　　大天狗突然激动起来，他抬高了声音，甚至身体前倾，近的几乎贴上妖狐的鼻尖：“人类确实又弱小又贪婪，可是我还是相信，只要人类坚信的，就一定会实现，因为人类拥有奇迹。我是你的主人，我会是你的奇迹。”
　　妖狐很轻地在发笑。
　　很细微的弧度，隐藏在面具的阴影里，如果不是两人此刻贴得那样近，稍不留神就错过了。
　　“谢谢您，小生相信您会为小生带来奇迹。”
　　他这样回答。
　　他的主人深色眼睛在茜色的夕阳里映照出琉璃质感，年轻姣好的面容，认真而深情地凝望着他。
　　妖狐觉得，自己那颗并不存在的心脏，忽然间，扑通，跳动了一下。
　　弱小而又贪婪的人类，却创造了如此恢宏的世界与文明。
　　或许人类的存在就是“奇迹”本身吧。
　　我会相信您……就算那会是数据运算出的无数种可能中，唯一不可能的一种。
　　哪怕那前路再孤独再绝望，我都将一往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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