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即川法院外空无一人，姜盛如常向拐角处走去，意外发现那隐蔽的拐角处竟难得有除他以外的人恰好停留。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本就生长茂盛的灌木丛借着夜色昏沉，几乎将他的身影遮掩得七七八八。
　　透过灌木丛枝叶的缝隙，姜盛逐渐看清了在那拐角处站立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分明是刚从即川法院离开不久的方芳和她的女儿妞妞。

　　姜盛今日并没有在即川法院内见到妞妞，或许她刚来不久，又或许她一直等在外面。
　　妞妞的发间别着一个崭新发亮的蝴蝶结发卡，在路灯下看上去质地上佳，想来价格颇为昂贵。大大的蝴蝶结衬得妞妞的小脑袋愈发的小巧圆润。
　　她就这么戴着蝴蝶结发卡，被方芳牵在手里，乖巧地站在方芳的身侧，像是老天爷精心打包好了赠与这些年受尽苦楚的方芳的珍贵礼物，很是可爱。
　　她们的面前停着一辆白色轿车，白色轿车驾驶座一侧的车窗开着，方芳母女正通过这扇窗户，和驾驶座上的人言笑晏晏地谈着话。

　　这款白色轿车姜盛在顺达运输公司本部里看到过，价值不菲。
　　方芳近期刚刚脱离孙家，离婚判决今天才正式宣判，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执行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她现在手头的资金诚然并不充裕。
　　由此看来，妞妞此时发间别着的那个精致昂贵的蝴蝶结发卡不像是方芳给她新买的，倒更像是出自白色轿车驾驶座上的那人之手。

　　那人约莫是受方芳所托，在今天帮忙照看下妞妞。如今判决下来了，方芳和孙克戎解除婚姻关系，妞妞正式归属于方芳抚养，于是那人从方芳那里收到好消息之后，便开车把妞妞给她送了回来。
　　而为了不给方芳增添不必要的麻烦，那人秉持着低调行事的原则，特意将车停在了这个距离即川法院颇近、却又不怎么容易引人注意的拐角处。
　　方芳既然找得上风雅做代理律师，那么她会有如此身家背景的朋友自然是不足为奇。
　　只是……
　　方芳母女面向驾驶座上那人的神情和态度，让姜盛忍不住有些莫名的在意。

　　如果是朋友，方芳的姿态未免显得太客气了。
　　可如果不是朋友，方芳又怎么会愿意将她视之如命的妞妞托付给那人代为照看？
　　妞妞的表现亦是如此，她对驾驶座上那人无疑是亲近的，但这份亲近中同样掺杂着不容忽视的尊敬，一时之间让人实在是拿捏不准，她究竟是正在对着自己喜欢的学科老师，还是正在对着自己也很喜欢的妈妈的朋友。
　　姜盛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只是他深思了不到一分钟，就不幸被人……不，是被鬼给打断了。
　　“小盛！”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姜盛错愕地向声源处侧眸望去，只见有一阵子没见了的沈鸢有意无意地踩着路上光影的分界，步伐轻快地从路对面向他径直小跑了过来。

　　沈鸢毕竟不是人，“小跑”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站定在了姜盛跟前。
　　她的身形一半淹没在灌木丛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灌木丛外路灯投射下的光影里，她的脸上带着笑，后脑位置的头发丝在来自上方路灯光亮的普照下闪闪发光，宛若是小半轮行走在黑夜里的小太阳的辉光。
　　姜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沈鸢脸上的灿烂笑容晃到了心神，还是被她未事先通知就突然出现的事实给着实惊到了，他张开嘴，有些讷讷地开口：“沈鸢，你……”怎么来了？

　　此刻夜幕低垂，人间灯火翩跹。
　　高远的天空中有一颗不起眼的星辰隐秘地闪了闪。
　　灌木丛外徐徐传来有人小跑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身披着人间灯火的姑娘随命运降临。

　　“——仙女姐姐！”
　　妞妞不知何时离开了方芳的身侧，哼哧哼哧地径直跑到了姜盛和沈鸢立足所在的两边皆有灌木丛掩映作为视线遮挡的小径路口，探头望向小径路口里的小脸上写满了惊喜。
　　无论是天上星辰，还是人间灯火，无不默默地宣示与见证着：命数既定。

　　这下子沈鸢和姜盛都愣住了。
　　已知这里除了他们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妞妞她们方才专注于与白色轿车内的人说话，并未察觉到姜盛的到来；沈鸢是以魂灵的形式出现的，目标明确地从路对面奔到了姜盛面前。
　　姜盛是男的，妞妞先前又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不可能误将他错认成“仙女姐姐”。
　　如此，那便唯有一个解释——沈鸢，即是妞妞口中的“仙女姐姐”。
　　而作为寻常人类的妞妞，看见了她本不应该能够看见的沈鸢。

　　姜盛注视着沈鸢，眼底寂静无声地翻涌起惊涛骇浪。
　　仙女姐姐，长发又黑又软，眼睛是琥珀似的浅金色，给人感觉就像太阳一样。
　　妞妞先前的描述无不在沈鸢身上一一得到了印证。
　　对此，姜盛早有所感。如今猜想得到了证实，他的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渐渐感觉到，宿命的漩涡正在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统统卷入，所有人都注定无法逃脱。

　　猝不及防被小朋友看见了魂灵形态的自己、又一不小心在姜盛面前掉了一层马甲的沈鸢身形僵硬地转过身退后了一步，下意识地和姜盛并肩站到了一处。
　　随着沈鸢的动作，妞妞自然而然地看到了原本被沈鸢遮挡去大半身形的姜盛。
　　辨认出姜盛的身份，妞妞眼底的光亮霎时变得更甚，声音也变得越发的欢快：“大哥哥！”

　　许是由于沈鸢曾经有意叮嘱过妞妞的缘故，先前她呼唤“仙女姐姐”的音量还有所控制，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应当如约替沈鸢保密。
　　可妞妞到底还是个孩子，沈鸢和姜盛同时出现带给她的巨大惊喜瞬间崩坏了她潜意识里留有的最后一丝克制。
　　这一声“大哥哥”，妞妞喊得既清脆又明亮。
　　原本就不放心妞妞一个人跑过来、紧随其后过来的方芳无疑将这一声呼唤听得分明。

　　两个成年人的脚步声在靠近，其中一个是方芳，另一个想必是白色轿车上的那人。
　　妞妞从未接触过科学的非人类常识教育，来人又是她所亲近与信赖的，沈鸢无法保证她能够继续信守诺言，丝毫不在她们的面前暴露自己的存在。
　　于是，她咬了咬牙，在来人真正抬眸看向她所在位置之前凝聚成了实体。
　　“……小姜？”下一秒，方芳惊讶的呼声在所有人与非人的耳畔响起。

　　妞妞站在两方人中间，尚还沉溺在自己意外收获的惊喜情绪中，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身前身后双方望向彼此的惊异而又微妙的神情。
　　姜盛和沈鸢万万没想到，和方芳一道前来的人，居然是韩书莲。
　　方芳和韩书莲也万万没想到，沈鸢竟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和姜盛“一起”。

　　“姑娘，好久不见。”韩书莲惊喜交加地凝视着沈鸢，美丽的脸上层林尽染似的徐徐地染上了由衷的笑意，眼中纷繁复杂的情绪犹如摇曳的灯火般明明灭灭。
　　她轻叹了一声，语气似是欣慰，又似是满足：“你可知，我找了你好久。”

　　“……我也是。”方芳定定地看着沈鸢，下意识的震惊还未退去，原本含笑的嘴角继续上扬，绽放了一抹温暖且感恩的笑容，眼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泪光。
　　她转过头，语气平静地向与她同行的韩书莲说：“韩老师，这位就是我和您说过的那位曾经敲门帮助过我的姑娘，您也认识她么？”
　　她的表现皆是自发，既是对此“巧合”感到意料之外，又本能地认可了这些事情的发展完全在情理之中。
　　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沈鸢始终都是这样子的人——她既然路见不平地帮助过像她这样的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自然也会以同样的善意帮助别人。
　　只是她未曾想到，沈鸢竟然和韩书莲也有渊源。

　　“认识，也不认识。”韩书莲微笑着回答方芳道，但她的目光仍旧专注地凝视着沈鸢，仿佛既是在同方芳对话，也是在同沈鸢说话，“姑娘帮过我很大的忙。”
　　“当时事情太多，我处理得手忙脚乱，竟忘了向姑娘好好地道上一番谢。后来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我一直都很遗憾。如今……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见到了。”
　　韩书莲的眼眸也随之蒙上了一层光彩斑斓的水光，不知是因为泪水，还是因为怀念。
　　她终于如愿说出了多年来未能送达的感谢：“谢谢你。谢谢你曾经给予过我那样的温暖、勇气和力量。这些年，我有在努力地将它们传递给更多的人。”

　　曾经降临孙家陪伴妞妞的仙女姐姐。
　　曾经敲门帮助过方芳。
　　曾经给予过韩书莲温暖、勇气和力量。
　　姜盛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在他的朋友沈鸢身上，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曾经”。而当这些“曾经”因缘汇聚，渐次在他面前被或有意或无意地揭露开——某种让他说不清、道不明、却莫名地震撼人心的宿命感，随之接踵而来。

　　方芳也紧跟着韩书莲微笑：“原来，我和韩老师还接受过来自同一个人的帮助。”
　　她目光温柔地端详着沈鸢的眉眼轮廓，似是想要默不作声地将她的完整模样深深镌刻进脑海里铭记。
　　她和韩书莲都至今不曾知晓沈鸢的名字，却又无人主动开口提及，只默契地称呼沈鸢为“姑娘”，浑若是知道她有着某种不能够轻易对外人透露自己真实身份和确切踪迹的“苦衷”。
　　“谢谢你那天敲响了孙家的门，也谢谢你陪伴和开导妞妞。”她一本正经地感激道。

　　沈鸢和姜盛的猜想没有错。
　　作为妞妞最亲近且最信赖的人，方芳确实是知道“仙女姐姐”的存在的。
　　毕竟妞妞本质上还只是个单纯天真的小女孩，她既然和自己初次见面就颇有好感的姜盛分享“自己曾经遇到过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仙女姐姐”的故事，自然会和关系相对更加亲昵和深厚的方芳提及类似的事情。
　　眼前的局面已然是这场必然会导致的情况里最好的那一种。

　　沈鸢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她伸手将妞妞小心而又羞涩地凑过来的小手握进掌心，抬眸望向面前肩并肩站在一处的韩书莲和方芳，神色安静且温柔地莞尔一笑，认真道：“不用谢。”
　　“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
　　是因为我乐意。
　　也是因为你们本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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