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姜盛听了，久久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这世间有的是这样的事情存在，单是他有生以来二十年里听过的就有不少，有的是他像今天一样从前辈们的口中得知的，有的是他亲眼见证过的。

　　佳期福利院里的一个姐姐便有过类似的遭遇。
　　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值得她托付终身、能在这偌大的央京城里为她提供一处避风港湾的爱人，未曾想，居然被自己最爱的人算计了，一无所知地当了几年的情人。
　　那个姐姐是孤儿，在央京城里没有谁可以倚靠的，唯有在佳期福利院里结识的小伙伴们能与她在央京相互照应、抱团取暖。那个男人便是拿捏住了这一点，让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都配合自己瞒着她真相。
　　他与原配的关系淡漠，早已两地分居，原配又定居在距离央京颇远的云都，竟当真被他不动声色地欺瞒了那么多年。
　　后来，还是被佳期福利院里出来的伙伴无意间撞破的此事。那个男人未曾见过伙伴本人，更不知道那位伙伴就在他经常去的某品牌店铺所属公司上班，结果一不小心在他面前泄露了口风，接着便被伙伴言语试探着套出了真相。

　　当姜盛从沈鸢那里听说李雨琪的事情时，他也沉默了许久。
　　一是因为和眼下一样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了那个姐姐。
　　二是因为又一次分明了这世间真实存在着的某些恶劣的人性。

　　说来也好笑，孤儿院出身的、最向往家庭的孤儿们，却是最懂得所谓的“家庭”的人。而真正能够拥有家庭的人，却有不少将家庭视为负担抑或是筹码。
　　姜盛之所以选择来家事法庭，除了是因为想要亲眼见证一下在业界内声名赫赫的史为镜和他的团队，还有便是出自他自己的原因。
　　他憧憬温暖的家庭，也想要触及最真实的人间。

　　商若家住得离即川法院近，所以濒临下班时间也不着急走，毕竟她不怕堵车。
　　说着说着，她和姜盛聊天的兴致便又起来了，不慌不忙地同他介绍道：“小姜，你之前或许可能了解过，我们家事法庭主要处理的是哪些纠纷——所谓‘家事’，当事人无非就是有亲缘关系的‘家人’和没有亲缘关系的‘家人’。”
　　“最常出现的纠纷类型主要是婚姻和继承这两种，前者的矛盾对象通常是夫妻，后者的矛盾对象通常是兄弟姐妹。当然，也有较少数的其他情形存在。比如，丈夫意外去世，婆婆和妻子争夺丈夫遗产的。”
　　“我以前接触过一个案子，婆婆不想把儿子的财产分给‘随时都有可能改嫁’的儿媳妇，儿媳妇为了将来能够更好地抚养孩子据理力争，婆婆索性以此要求儿媳妇放弃第一监护权，将孩子交由自己抚养。儿媳妇不依，婆婆偏和她犟上了，双方闹到后来彻底撕破了脸，婆婆转头就把儿媳妇告上了法庭，控告儿媳妇不仅独吞儿子的遗产，还图谋他们家的其他财产，甚至公然损害他们作为祖父母探望孩子的合法权益。”
　　“再后来，我偶然遇到过那个孩子，他变了很多。”商若轻叹了一口气，“家庭环境能够对一个人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商若言尽于此，没有说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变了，以前的他是如何，后来的他又是如何。但是从她叹息的语气中不难分辨出，那孩子发生的变化恐怕不怎么美妙。
　　潘然对这一桩案子显然同样留有不浅的印象，也跟着商若叹息了一声，她抬起手轻拍了拍商若的肩膀，神情无可奈何道：“人们总是希望别人能够多付出一些，而自己能够多收获一些，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人性。”
　　“人性是天生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这样的人性毫无意义，不如去了解和利用它。”
　　她知道商若的性子，也清楚她迟早会看透现实，所以只能这么“安慰”她道。

　　“是啊……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呢。”商若伸手，若有所思地抚平了桌面上一份文件不知何时被压得不小心翘起的页脚。
　　目光微移，她恰好看到了腕表上显示的当下时间，下意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爸妈还在家等我吃完饭呢。”
　　商若他们家里人上班的地点都很近，晚高峰完全不足为惧，不过这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他们家吃晚饭比较早。商若平时不怎么忙的时候，如果一不小心耽误了回家吃晚饭的时间，难免会被因为公司更近所以总是比她更早到家的父母批评上几句。

　　商若转过头，向史为镜请示：“镜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班了。”
　　正在和龚长林探讨案情的史为镜言语不停，侧过脸向商若点了点头表示许可。

　　商若回过头看向潘然。
　　潘然站直了身子，手里拿着商若刚才分给她的零食，一副同样打算要离开的样子，向她微笑：“你先走吧，路上小心点。我还得去拿我的香草拿铁，喝个两口然后我也要下班了。”
　　“OK，那我先走了。然然再见。”商若笑眯眯地向潘然挥了一挥手，拎着自己的小包包就步履轻盈地往外走，“镜哥再见，龚老板再见。”
　　路过姜盛身边的时候，她还用指节轻叩了叩姜盛的桌面，好心提醒了正在埋首帮“流程处理拖延症晚期重症患者”陈云云敲页码、归档文件的姜盛一句：“小姜弟弟也可以下班了。这些活暂时还不着急，你明天来做也是一样的。”
　　陈云云在即川法院的家事法庭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商若清楚她的尿性，所以习惯性会帮她算计好时间。现在还不是最后的截止日期前冲刺阶段，只是正巧姜盛来实习，就拜托他提前帮陈云云做掉一些，正好顺带让他熟悉一下他们庭业务处理的常规流程。

　　“这一份文件就快要弄完了，我弄完这份再走。”姜盛抬头，面色柔和道，“小若姐再见。”
　　姜盛一向都很有时间观念，自然是知道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的。这些文件暂时不着急处理的事情，毕成优在把文件搬给他的时候就说过，他也是清楚的。
　　更何况，姜盛是天生鬼见者，从小到大经历过的很多事情比即川法院里的大多数人类的都要精彩很多，他能够游刃有余地以这样的身份生活到现在，观察力不可谓是不一流，不说可以轻轻松松地就做到“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但眼下他们同在一间办公室，商若和潘然前不久刚谈过关于下班的话题，他自然没有没听到的道理。

　　姜盛之所以有意晚点再下班，一是因为他回答商若的不想半途而废、想处理完手头正在做的这份文件再走，二是因为贺如琢他们会过来接他，根据先前确定的议程，他们的会议没那么早结束，就算结束了，贺少爷也懒得挤晚高峰的车流。
　　反正他们没那么容易饿，所以按照以往的日程，类似情形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选择错峰出行。等车少点了，也更方便他们使用些不违规的小术法，让他们的行程途径一路绿灯。
　　更遑论说——白赫今天是代表顺达运输公司出门办事的，浑身名牌、气质斐然不说，还开了一辆稍有些眼力见的人一眼就能感觉到其身价卓越的低调奢华款豪车。
　　今天是他来即川法院实习的第一天，姜盛不想以这样高调的形式出现在即川法院众人的视线里，更不愿意自己因此而被众人记住和熟知。

　　不过商若提醒他是好心，想来也是提醒陈云云这类大大咧咧的同事成了习惯，姜盛纵使没有打算将全部的真实原因如数告知于她，但还是向她报之以平和而又友好的善意。
　　“好，那小姜弟弟再见。”商若驻步在办公室门口侧着头，随性地举起手朝姜盛挥了挥，便又回过头，脚步轻盈地离开了办公室。
　　潘然同姜盛微笑颔首，拎着小零食跟在商若后面抬脚离去。

　　从电梯间里传来的谈笑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即川法院陷入了一种清冷而又严肃的寂静氛围当中，像是一位沉默着俯瞰人间百态的无情审判者。
　　姜盛告别了自主选择留在办公室里加班的史为镜，收拾好书包，正式结束了自己在法院实习工作的第一天。
　　今天老天爷也一如既往地偏爱姜盛，在他经过走廊、乘坐电梯下楼再到从一楼正门步行离开法院的一路上都冷冷清清的，没有遇到任何正巧与他同路、同时下班的其他人。
　　万籁俱寂，借着愈渐深沉的夜色掩映，姜盛穿过了上午来时走过的、隐匿在灌木绿化带之间的石板小径，果不其然地在不远处的路口看到了白天白赫他们开出公司的车。

　　姜盛熟练地坐上后座，发觉坐在驾驶座上的是白赫，贺如琢堪为难得地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白赫的助理先生不在，估计是已经下班回家了。
　　或许，说不定正在家里怀疑妖生。
　　又或许，有些为自己无意中得知了顶头上司低调处理的出身秘密而感到惴惴不安。

　　嗯……
　　姜盛拿出手机，打算给不见了的助理先生发条慰问消息。
　　毕竟，如果白赫真的意欲“处理”知道他出身秘密的“人”的话，首当其冲的应该是他才对——助理作为白赫的手下，就算再好处理，也到底是妖，还是个平时很派得上用场的妖，对于这般“辣手无情”妖设下的白赫来说，至少具有一定容许存在的价值。而他不过是一个弱小而又短命的人类，利用价值显然低于助理的。
　　倘若连姜盛都能活得好好的，不但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且还能够有幸和白赫做朋友，那么相对他而言更加“有用”的助理先生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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