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龚家。
　　一身白袍的家庭医生从楼梯上稳步走下来，向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龚利无声地摇了摇头。
　　“哼。”龚利神情不耐地偏过头去，自鼻间流转出一声声音不甚清晰的冷哼，平静如水的眼底眼色渐沉。

　　“龚先生，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令公子的健康状况还是不容乐观。”家庭医生径直迈步至龚利的身边，肃容汇报道，“虽然身体上的创伤检查下来都已经基本愈合，不日就会痊愈，但是在精神方面……我认为令公子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反而变严重了。”
　　家庭医生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龚利的脸色，继而缓声道：“看来令爱的去世对令公子的打击真的很大。”

　　龚利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随着眼色的渐沉愈见冰冷，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冷声斥责道：“人不能活在过去，而是要活在未来。”
　　家庭医生知道龚利骂的不是他，而是楼上那位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的小龚先生，故而乖觉地没有说话。
　　“裘医生，你说——龚臣他有没有可能是在装病？”龚利指尖轻点了点沙发扶手，幽暗的眼底倏然闪过一道精光。

　　家庭医生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将记忆中龚臣过往的种种表现一一做了回顾：“有这种可能，但是应该可能性不大。”
　　“龚先生，所谓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说人在遭受到重大创伤后精神上出现一定的障碍，可能会在某个时刻被触发，从而进入应激状态。而人在应激状态下的时候，大脑工作会陷入紊乱，身体反应很难受到人的意识的直接控制。”
　　“令公子如果真的想要装病的话，大可不必选择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一症状，因为检测数据不会骗人，表演难度相对也会大很多，而且在专业人士的眼里极其容易被拆穿。”
　　家庭医生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那副使得他看上去更加学识渊博的眼镜，忽而又话锋一转，出于为雇主考虑的角度妥帖道：“龚先生如果有疑虑的话，可以让令公子去医院做一个更加详尽的检查，您也可以再听一听其他医生的分析意见。”

　　“不用了。”龚利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一双冰冷的眼稍作柔和，又恢复了平常文质彬彬的模样，眉眼温和地抬眸望向家庭医生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裘医生，我信你。”
　　龚利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身来，和家庭医生握了握手：“辛苦你特地跑一趟了。若非别人我信不过，也不会麻烦你大老远地从青茕州赶回来了。”

　　裘粟，也就是龚利常年合作的家庭医生，最近在青茕州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龚利也是知道的。所以在龚臣最先发病的时候，他不是没有犹豫。
　　但是在一段时间的犹豫过后，他还是联系了裘粟，让他尽快从青茕州赶回来为龚臣做检查。
　　裘粟与龚利合作多年，双方算得上是知根知底，曾经不止一次地互相交付过后背，故而比起其他的大医院抑或是圈内名医，龚利相对来说还是更信得过裘粟。

　　“心病还得心药医。”裘粟颇有医者仁心风范地轻叹了一口气，“好在大多数时候令公子都能够保持在正常的理智状态，令公子目前的病情在我看来还是能够通过药物调理来达到康复目的的。”
　　“只不过具体需要的时间……还得根据令公子的配合程度和服药后的恢复情况才能完成进一步的推定。”
　　“所以，我想您还是需要之后找个机会和令公子好好地谈一谈。”裘粟双眼直直地注视着龚利，一脸真诚地建议道。

　　龚利敏锐地接收到了裘粟望过来的饱含深意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点头应允：“好，我明白了。裘医生，今天多谢你了。”
　　“龚先生客气了。”裘粟微笑着回答，“那今天先这样，我先回去了。龚先生，有事我们随时联系。”
　　龚利亦面带笑意微微颔首，很给面子地将裘粟一路送到了门口：“当然——裘医生慢走。”

　　送走了裘粟以后，龚利一个人静静地在客厅里坐了好久，也沉思了许多。
　　直到一道突如其来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派敞亮但却静寂异常的龚家在这一天的将近傍晚时分迎来了一位始料未及的意外来客。
　　——龚梓的前未婚夫，韩夼。

　　龚利打开门，望着门外的韩夼，眼里写满了诧异：“韩博士，你怎么来了？”
　　“伯父您好，我没打扰到您吧？”门外一表人才的韩夼含着笑和龚利打了个招呼，熟练地将手里拎着的礼盒递上前来，“我今天正好在这附近有事，就想着顺路来看看您。这是之前有个朋友送我的好酒——我不怎么喝酒，平常也没什么需要好酒的场合，就顺带给您带过来了。”
　　看这好声好气的模样，像极了电视剧里妻子不幸早逝后仍然把妻子娘家当成自己家、好生孝敬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好女婿。

　　龚利笑着轻拍了拍韩夼的肩膀，客客气气地将人给迎进了门：“哎哟，你说你来就来了，怎么每次都带这么贵重的礼啊。”
　　话虽这么说，但他收礼的动作倒是没有半分含糊，“伸手-接过-往里走”的一整套流程做起来行云流水，看上去反而是日渐熟练了。

　　韩夼挑了个临近龚利的位置在沙发上坐下，举止自然地环顾了眼冷落的四周：“今天就您一个人在家吗？伯母不在？”
　　“她和小姐妹逛街做美容去了，要吃了晚饭再回来。”龚利一边回答，一边给韩夼沏了壶新茶，“倒是小臣在家，就在楼上的房间里。”
　　龚利回答得神情极其自然，仿佛工作日的这个时间龚臣会在家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哦？是么？”听到龚臣的名字，韩夼的眼神顿时闪了闪，紧接着，他意味深长地轻叹了一声，满目惋惜道，“阿梓猝然离世，小臣应该很伤心吧。”
　　“是啊——”龚利也跟着长叹了一声，肯定韩夼的说法道，“两个孩子从小就感情很好。阿梓去世，小臣本就受了不小的打击。谁又能够想到，他前不久去归野丧葬场看阿梓，竟然又倒霉地碰到了爆炸……”
　　“归野丧葬场的管理疏忽问题真的是太严重了。就这么惊天一爆，不仅暂时保管着的死者遗体都没有了，还差点连带着当时待在室内的活人们一起殉葬——这件事现在我仍旧是光是说起来都觉得惊心，小臣那天差点就回不来了。”
　　龚利的眼色深沉，仿佛是无声暗涌着的浪潮，冰冷而又澎湃地愤怒着。
　　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格外疼爱膝下儿女的好父亲。

　　归野丧葬场的爆炸，对外公开的调查结果是源自于归野丧葬场的管理疏忽、设备老化再加上操作不当。
　　其他方面，更多的流传的都是来源不明的风言风语，官方自始至终都聪明地缄默其言，没有做出任何精细明确的正面回复。
　　因此，无论龚利和韩夼关于归野丧葬场的爆炸心里究竟藏有多少推测，狡诈如他们，都不会将之摆到明面上说出来。

　　韩夼连连点头应和，语气里夹带了几分和龚利话语里相似的后怕：“我那天看到新闻报道了，爆炸过后大火滔天，赶来了好多警察封锁现场，呼啦啦的一排消防车、好几队消防员工作了好久才算是控制住了火势，现场甚至还去了不少的特警——那场面，看上去可真的是九死一生。”
　　“小臣当时人就在现场，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他又没有完全从阿梓去世的伤痛里走出来，这下就更是雪上加霜了，最好是得在家里好好地休养一下。”
　　“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阿梓都去了那么多天了，可是我到今天也还没能够从她的死里缓过神来。”韩夼低下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轻笑了一声，礼貌地微笑着的脸上不知何时浸满了温柔且难过得令人动容的悲伤。

　　“谁不是呢……所以刚知道那一天归野丧葬场出事了的时候，我和孩子他妈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口，就怕天意弄人，阿梓刚没不久，小臣也跟着出事了。”龚利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话语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啊……说明老天爷还不至于太狠心。”韩夼轻轻地拍了一拍龚利的肩膀以示宽慰，“话说回来，小臣那天是一个人去看的阿梓么？”
　　龚利摇了摇头：“不是，他那天好像是带了个朋友陪他一起去的。小臣那段时间状态很不好，所以我让他多出去见见朋友，有朋友看着他，大家一起说说话，我想小臣应该多少会好上一点。”

　　“朋友啊……”韩夼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手指，状似随意地接着笑问，“伯父认识那天小臣带了陪他一起去看阿梓的那位朋友吗？”
　　——要知道，龚臣那天带去的那个一起的朋友，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啊。
　　据他所知，那个叫姜盛的，好像是一个在非人类界门路不少的天生鬼见者。
　　而龚臣之所以会找上他，就是因为他拥有天生鬼见者的能力，而并非是因为他真的是他的什么“朋友”。

　　姜盛的事情，龚利也略有听说。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韩夼的面前故作不知。
　　“说来惭愧，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忙生意，对小臣和阿梓的事情不是太关注，他们的很多朋友我都并不认识。”龚利给出的回答充满了落寞与歉疚。
　　言下之意很明白，他既不认识事发当天陪龚臣一起去归野丧葬场看望龚梓的姜盛，也不怎么清楚龚臣和龚梓的私人朋友圈。

　　老狐狸，都到这时候了，还在想着让自己怎样横竖都不粘锅。
　　韩夼的眼神渐趋锐利，嘴角噙着的微笑也逐渐透出冷意：“那伯父您有没有想过，归野丧葬场那一天的大火和爆炸，或许不是意外？”

　　龚利粉饰太平的眼底蓦地震了震，似是没想到韩夼会一改先前说话时的委婉风格，突然将本该在话外音里的这些事情挑到了明面上来讲。
　　归野丧葬场是思贤茶会常用的“垃圾处理厂”之一，在背后有着直接联系的是蒲家则济集团名下的则济医院。
　　假设归野丧葬场的毁灭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就是有人从一开始就计划要通过这一事故掀了归野丧葬场，与深藏在幕后的思贤茶会作对。

　　龚利不是没有想过。
　　只不过龚梓去世，龚梓与韩夼先前的订婚自然就失去了意义，他到底没能够按照原计划通过联姻的方式来傍上韩夼背后的强大势力。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用承担与韩夼有关的风险，从头到尾只需要做一个无辜不知情的受害者家属就好了。归野丧葬场的毁灭是否是意外，会导致怎样的后果，皆与他无关。

　　韩夼是聪明人，自然应该清楚他的立场。现在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这桩事情，无疑是在试探他。但是他试探的目的具体为何，龚利暂时不得而知。
　　龚利抬眼望向韩夼，眼里满是迟疑：“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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