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游隙和孤笙将魏景明带回了特别专案组本部以后，针对魏景明的讯问就已经马不停蹄地被安排上了。
　　今日在值的所有特别专案组组员齐心协力，积极配合，竟是一直热热闹闹地忙乎到了后半夜，中间换班的时候，过来上夜班的“月度好同事”郁雪烬还好心且大方地给大家带了夜宵。

　　今夜无眠。
　　刚结束了一场小组会议的孤笙失去了回家休息的兴趣，打算直接在本部随便找个地方将就过了今夜，天亮了就继续上班。
　　于是她一个人上了“天台”。

　　特别专案组本部拥有两个天台，一个被简称为“花台”，另一个则被简称为“星台”。
　　被称作“花台”的是真正的天台，就坐落在本部建筑的楼顶，上面种了不少美丽的花花草草，白天在天台上喝喝茶，遥望看看央京城内的景色，颇具诗意，可以说是在工作忙碌间隙里非常适宜的休憩方式。
　　“星台”却不是真正的天台，而是由一位已经离开特别专案组的前辈设置在一扇“神奇木门”后面的结界空间，只是单纯以天台的形式作为其外在表现——据说是因为那位前辈酷爱瞻仰星空，而人间央京城的灯火总是太亮，太影响前辈夜里看星星了。

　　于是乎，便有了这一个虚拟天台。
　　天台是假的，天台里仰望到的星空却是真的。
　　能力卓越的大佬前辈大手一挥，施术将距此千万里之外的旷野星辰移嫁到了这虚拟天台的顶空。
　　星辰无言，无风自动。

　　孤笙随意在星台上找了处，舒舒服服地盘腿坐了下来。
　　她仰头，亘古的星辰在她的头顶沉默着，不动声色地与她对视着。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仰头看了多久，反正还没有到她订好了下楼去继续上班的手机闹钟的时间。
　　所以她一点都不着急离去。

　　通往星台的神奇木门敞开着，就在孤笙的身后不远处。
　　万籁俱寂的星空夜色里，所有微小的声音和情绪都被这浩浩然的星空和寂静衬托得格外清晰分明。
　　——原来，极苍茫空阔和极纷繁复杂是可以共生的，极伟大与极渺小亦可以和谐存在于一体。
　　——那么，她在这历史长河、浩淼宇宙里的位置究竟是什么呢？她所做过的事情，能够对世人带来的影响，会是一场时空遥远的星际爆炸、一段或明或昧的凉薄星光，还是一粒不足道哉的俗世微尘呢？
　　孤笙不知道答案，也无从知晓。
　　她只是静静地仰望着，恍若灵魂漫游一般随心地思索着。

　　看着看着，孤笙忽地听到身后木门下上“星台”的楼梯上传来徐徐的脚步声。
　　她知道有人来了，也大概清楚来者的身份，所以她并没有回头。
　　“原来你在这里。”脚步声渐止，时真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时真的到来却在孤笙的意料之外，她不由得微微一怔，转头望了过去——她原先设想会来找她的同仁也到了，只是没有吱声，只默默地跟在了时真的身后。
　　那位穿着堪称她标志性着装的一身黑袍，踏上星台之后便关上了他们身后的那扇神奇木门，站定脚跟后不紧不慢地揭下了她的兜帽。
　　常年隐匿在黑色斗篷看不清脸的兜帽里的女子在此时难得地完全展露出了真容，一张清丽的脸平和而又坚定，仅仅是看着她的外表，就能够让人感应到她坚实强大的内核，从而由衷地产生一种对其力量的敬重与信赖。
　　而她身上尚未褪去的黑袍大大方方地表明了她的身份，正是夏予嫣一口一个叫得极亲热的“老巫前辈”。

　　早预料到她会过来找她的孤笙唇边扬起一抹亲昵的笑意：“颖姐，你来了啊。”
　　语气里有了然，也有怅然，甚至还沾染着几分说不上来的淡淡的悲哀。
　　“嗯。”商颖没有多说什么，只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就径直走到孤笙的身边，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自行坐了下来。

　　“——什么意思？”无形当中被她们晾在了一边的时真眨了眨眼睛，无奈又委屈地摊了摊手，“明明是我和颖姐一起来找你，但是你只欢迎颖姐，不欢迎我是吧？”
　　孤笙也向她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你如果非要这样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话虽这么说，但神奇的是，她方才言辞中隐约透露出的那种薄烟一般的哀伤居然就在这须臾之间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到底和时真在特别专案组里做了好几年的搭档，孤笙稍一细想，便不难推测得出时真此时的来意。
　　时真她，拥有在某个人或物身上窥探得到部分过去或未来的情景剪影的能力。
　　她和商颖一起过来寻她，很有可能是在某个时分察觉到了些什么。商颖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才会顺其自然地和时真一起过来的。
　　商颖信得过时真，孤笙也信得过，所以她们默契地没有打算避开时真说话。

　　“颖姐，你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孤笙回过头，继续仰望着头顶不知源自何处所见的璀璨却无声的星辰大海，平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透着莫名的凉意，“香花大酒店内暗藏的那个大型阵法和其中的种种布置细节，都像是你我某位故人的手笔。”

　　对于发生在香花大酒店本部的异常爆炸事件调查已经结束，针对香花大酒店幕后管理层和运营维护者的追查仍然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当中，从戈守军到立泰，再到魏景明，拔萝卜带出泥，一个接一个的。
　　她们谁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涉及了多少人类和非人类，哪里又才会是终点。
　　可香花大酒店本部的异常爆炸事件的调查到底已经结束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打了香花大酒店一个猝不及防，直接暴露了香花大酒店本部建筑内暗藏的大型阵法中枢和种种机关布置的存在痕迹。

　　极具象征意义和仪式感的鸢尾花元素，看似和谐却又融合得颇为微妙的两种鸢尾花因素的设计及使用风格，凭借着阵法中枢的支撑互为镜像而又环环相扣地存在着的明、暗两部分空间，隐藏在戈守军办公室壁画中心金色鸢尾花标志内的阵法中枢缩影，还有在重重复杂精密的阵法机关里幕后人选择用到的花草、花瓶、挂毯等部件……
　　处处都设计布置得十分精妙，处处都似乎隐喻对应着某种安静的疯狂，精细、讲究、强大、注重仪式感，华丽而又冰冷。
　　那是一种看似生机勃勃、实则腐朽衰败的美丽，是在万丈深渊下浑浊幽晦的深潭淤泥里吸食着腐殖质蓬勃成长、最终绽放开来的靡丽之花，极其具有迷惑性和隐秘性，不仅会使得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认知上的错误，甚至还能够悄然无声地将人置之于死地。
　　这种布阵风格孤笙和商颖并不陌生，她们有一位共同的故人即是这一流派的个中翘楚，或者说……别具一格且自成一派的开拓者。

　　商颖长叹了一口气：“有了桑华榕力量的加持，香花大酒店内的‘青铜榕树’阵法相较于当年他在巫界设下的‘蛛网’，显然更上一层楼了。”
　　她的这一番话，无疑是直接默认了孤笙的说法，也认定香花大酒店内的阵法布置出自她们那位共同的故人之手。
　　“当年他在巫界设下的‘蛛网’”一句，更是相当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在她们之间点明了那位共同的故人的身份。

　　“粗算算，距离那场生灵涂炭的大浩劫差不多已经过去十万年了。他的术法会精进到这种程度，我一点都不奇怪。”孤笙垂下眼，眸色渐趋幽暗，不自觉地回忆起了当年的那一场又一场惨烈。
　　约莫在距今的十万余年前，她和商颖都还是寻常地生活在旧巫界的巫界一员，直到……十万年前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巫界大浩劫，直接毁灭了旧巫界。
　　从此，巫界和人间的分离，剩余巫族随现任巫神巫云咸一同迁移至隐世之地，在上界的帮助下建立了新巫界。

　　过往种种，犹在眼前，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孤笙却还是印象深刻得难以忘记。
　　当年宛若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时至今日，痛意早已经被岁月长河冲刷稀释得淡去，唯有剩余的苦涩在长年累月的沉淀里愈加深厚绵长。
　　孤笙抿了抿唇，不出意外地在唇角品尝到了熟悉的苦意，她顿了顿，低声道：“怕只怕——并不只有桑华榕。”
　　时间过去了很久是真，他的术法愈加精进也是真。
　　依据她过往对他的了解，真的很难保证，在他愈加精进的术法力量背后没有除了桑华榕以外更多的牺牲者。

　　“虽然很不希望会是这样，但是客观来说，孤笙，你的猜想是对的。”
　　时真不知道孤笙和商颖话里指向的那位“故人”到底是谁，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基于现有的已知信息做出理智的分析。
　　“香花大酒店背后的产业很庞大，不可能只有香花大酒店本部这一处据点，本部的‘青铜榕树’阵法应该只是各据点暗设阵法里面的一个典型——桑华榕的力量就算是再强，也不可能能够单独承载起所有据点内暗设大型阵法的运行。”

　　事实诚然如此。
　　根据先前林重复和耿其柠所提供的信息，特别专案组对桑华榕失踪前的实力做过大致评估，自然清楚单凭桑华榕的力量不足以支撑起若干个类似“青铜榕树”这样复杂且艰深的大型阵法。
　　——这也就意味着，在他们目前仍然不知道的其他时间、其他地方，还有着诸如桑华榕这样天赋出众、能力卓越的受害者，而且，数量上很有可能不容小觑。

　　率先提出“不只有桑华榕”这一推测的即是孤笙自己，她当然也清楚地知道时真所陈述的这些事实。
　　孤笙闭了闭眼，不自觉地低下头，眉头紧锁。
　　她在万千星辰的俯视下闭眼沉默了许久，既像是在静默地忏悔，又像是忽然陷入了昔日回忆的漩涡，沉郁、钝痛、苦涩且又悲伤。

　　许久过后，孤笙方才滞涩着嗓子，神情哀伤而又恍惚地轻笑了笑：“颖姐……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是真正的罪人。”
　　她在人间的特别专案组任职，就是为了赎罪。
　　而商颖自地府归来人间，低调入职特别专案组，虽然说也自称是为了在人间赎罪，但其实她的罪孽早在地府时就已经清偿完毕，否则她就不会回到人间——更何况她身上所背负的很多罪孽，实际上都本不该属于她。
　　说到底，商颖在人间特别专案组任职，是为了建设更好的人间，与罪孽无关。
　　不像她，满身罪孽纠缠着诸多欲断不断的缘分与因果，为了了结过去的因果和给自己赎清罪孽，方才几经周折，最终来到人间的特别专案组任职。
　　她和商颖间唯一的共同点，恐怕就是她们都想了结一段起源于十万余年前的旧巫界的生涯浩劫般的宿命罢。

　　“当意识到香花大酒店本部内暗设的‘青铜榕树’阵法大概率是出自他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该感到高兴、庆幸，还是悲哀、难过。”
　　“或许……前方不远处就是我此程的终点站了。”
　　她终于，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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