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沈鸢仍在平静地叙述着她的故事：“我和张靳是大学同班同学，他追了我蛮长一段时间。”
　　“后来我因为私自追查香花大酒店背后的势力出了事，而张靳按照计划，逐步从他爷爷张炳的手里开始接手张家。”

　　“张靳这个人有着很强的控制欲，只是他对外一向都伪装得很好，所以外人很难看出来。”在谈论起张靳的时候，沈鸢明丽的脸庞上不自觉地撒落下了一片挥散不开的阴影，“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尤其是他的‘东西’。”
　　“当年他将我视为势在必得的‘猎物’，我在他的心里已然是他的‘所有物’，我的死亡让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导致他进一步对我产生了不该有的执念。”
　　沈鸢垂下眼眸，自眸光中散落了一地悲哀：“他尝试过招魂、追魂、锢魂甚至是聚魂附人身，但是因为我的不配合，结果都失败了。”
　　“于是，他找了很多在各个方面与我有相像之处的女孩子圈养了起来，作为我的替身。”

　　姜盛猛地抬起眼。
　　虽然根据先前所获得的线索，他对这其间的事实早已大概有了估计，但是实际听到事实从沈鸢的口中说出来，就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姜盛侧眸看向沈鸢，轻轻地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名字：“……岳瑁？”
　　由此看来，岳瑁就是从张靳“圈养”沈鸢的替身们的地方逃出来的。那名戴着银色面具、名为“封缄”的男人即是负责在那处圈养之地看守监管沈鸢的替身们的“安保队长”。

　　沈鸢神情悲哀地朝姜盛笑了笑，而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没错。”沈鸢脸上的微笑苦涩而又讽刺，“她是其中之一。”
　　“除了她，还有不少的人……包括花容。”

　　真心交付却只换来无穷无尽的谎言，一朝梦碎，花容会有多痛。
　　仅仅是因为长得像她，就被剥夺独立人格和尊严自由长久地圈禁在一个地方，岳瑁她们终生又会因此而遗留下怎样的创伤。
　　沈鸢不敢想。
　　每想一次，她就感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罪孽又深重了一分。

　　“除了张靳，我就是导致她们悲剧的主要原因。”
　　如果我能够再强大一些……
　　如果我没有下意识地逃避、早一点恢复醒来……
　　如果我当初做出的是另一个选择……
　　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会不会就能够让更少的人卷入其中、受到殃及了？

　　可是没有如果。
　　她没有处理好张靳，在当年输得一败涂地，由此而产生的惨痛代价却让别人来替她承担。
　　沈鸢微笑着注视着姜盛，却像是在哭泣一般，隐隐颤抖的声线里满是自责。

　　眼见着愧疚的心潮即将将沈鸢彻底淹没，姜盛连忙及时地伸出了援手，硬是把她从自怨自艾的低潮里拽了出来。
　　他注视着沈鸢的眼睛，用坚定的目光无声地给予她力量与肯定：“这不是你的错。沈鸢，你千万别那么想。”
　　“你能够自己从曾经的伤痛中走出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何况，我相信，你还能够帮助更多的人，让她们能够和你一样，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当然可以。”说到这里，沈鸢眼底的潮水退去了，在一片清澈里迸发出坚定的锋芒。
　　“准备工作马上就要完成了。”沈鸢道，“很快，我就能够回去了。”
　　回到我应该在的地方，将这一切拨乱反正。

　　惊呆了的张放突然间被触发了关键词，猛地坐直了身子望向沈鸢，脱口而出心底的疑问：“——什么回去？鸢姐你要回到哪里去啊？”
　　沈鸢静静地与张放回望，而后缓慢地绽放出一抹温柔的微笑，回答道：“我要回到我的身体里去。”
　　沈鸢顿了顿，继续补充解释道：“放放，我还活着。”

　　张放刚才那一波瞳孔地震的余震还未完全平息，沈鸢就又一次地用一种平和从容的语气，风轻云淡地在他的耳畔扔下来又一枚“重磅炸弹”——
　　而且这一次的威力显然比之前的那次更加强烈，在张放这里估计算得上是核弹级别的了。

　　“我的‘厉鬼’身份，从始至终都是风姐为了保护我、私自使用禁术所营造出来的假象。”
　　“我每多做一天‘鬼’，风姐身上为此而背负的孽债就会多上一些。所以，我要回到我应该在的地方去了。”

　　谈及风鸢的时候，沈鸢的内心是既感激又愧疚。
　　她没有办法在恢复记忆的情况下停止前进，注定要为还未挣脱伤害漩涡的其他人，放弃选择在这些年里为她承受良多的风姐。
　　她欠风姐的太多，这辈子注定是还不清的了。
　　想来她们姐妹俩关系好，稍微多欠上一段时间也无妨，横竖风姐这么个千年厉鬼，不差人活一世的这一百多年时间。
　　她想，风姐一定是愿意等一等她这个不中用的妹妹的。

　　听了沈鸢的坦白，张放丝毫不出意外地再次惊呆了。
　　不过好在有刚才那次的铺垫和锻炼，这一次他的反应速度相较于上次有了明显的提升，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震惊了一阵子，然后就在自身的努力调节下恢复如常了。

　　于是，姜盛和沈鸢眼看着张放猛地一阵瞳孔地震，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到风平浪静，山河从容，天地安定。
　　嘴巴微微张开，却由于震惊到失语，久久地没有说出话来——到自己慢慢闭上嘴，喉头微动吞咽了一下。
　　脸蛋和大脑一样，呈现出一片表里如一的茫然空白，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到悄悄地神魂归位，脸上和眼底的神情中都渐渐有了内容。

　　事实证明，像张放这样简单直接的聪明人类，能够平安无事地在复杂的人世间活到今天，一半靠的是他天生灵敏的直觉，另一半想必靠的就是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够保持稳定发挥的绝佳心态。

　　张放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一脸担忧地望向了沈鸢：“那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鬼，对你的身体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啊？”

　　沈鸢愣住了。
　　她没想到张放反应过来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是因为一下子接收到这样沉重的事实、难以消化而情不自禁地迸发出的崩溃言论。
　　——而是首先关心起了她的身体状况。

　　“多少是会有些影响的。”沈鸢如实答道，表情对此不甚在意，“不过当初风姐为了救我，用了一张‘贵’字令牌，把我受了重伤的身体托付给了贵生医院。有贵生医院的庇护，我的身体这些年来不仅没有被一直在暗中搜查我下落的人发现，而且还修复得很好。”
　　“现在唯一存在的问题就是，因为我的神魂和身体分开了太久，所以在我神魂归位后的较长一段时间里都会由于魂体的缓慢融合从而使得神魂和身体比较虚弱。”
　　“那就好……那就好。”听到沈鸢这样说，张放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感谢风姐，感谢贵生医院。

　　可这一口气刚松下去没多久，张放又骤然想到了什么，一口气再次提了上来。
　　他顿时眉头紧蹙，依旧为沈鸢感到担忧道：“鸢姐，如果说张靳在这些年里始终都没有停止搜寻你的踪迹，只是碍于风姐和贵生医院的保护才没找到你，那么你下来神魂归位以后，他不是就更容易找到你了吗？”
　　如果说还阳意味着继续要被张靳那个变态纠缠的话，那那那……那不是还不如做鬼吗？
　　可是继续做鬼的话会连累风姐，风姐为了庇护鸢姐已经默默承受了很多了……
　　眼下这情形，张放看来看去，总觉得周遭所有的路都是绝路，走着走着就会被逼上悬崖。

　　“那就让他找到我好了。”沈鸢漫不经心道，微敛的眸光悠然闪过了一道暗芒，“就算他不来找我，等我完全恢复以后，我也是要去找他的。”
　　张放不解：“……啊？”
　　“我和张靳的对局还没有结束。”沈鸢声音渐沉，“事到如今，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期，不进则退，不如主动出击，尽早结束这一切。”

　　张放自行琢磨了一下沈鸢话里的意思，几次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却都欲言又止。
　　几次下来，张放自己也觉得烦了，带着些躁意胡乱地抓了抓头发，看着沈鸢的眼睛语气小心翼翼地揣测：“鸢姐……你这话的意思，是想回魂以后和张靳正面刚吗？”
　　“嗯——不行吗？”沈鸢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一听到沈鸢当场就一口承认了，张放立马就急眼了，直接手撑着茶几坐了起来，紧挨着坐在他们三人中间的姜盛，恨不得把整个人一大只都怼到沈鸢的面前。
　　“可是他们张家实力雄厚，根基不浅，真的很难搞。”张放一脸着急地劝说沈鸢，“鸢姐，实力不够，智谋来凑，咱要不还是走厚积薄发路线吧，你说好不好？”

　　沈鸢微笑着，向张放轻轻地摇了摇头：“该准备的，过去的这些年和最近的这段时间里，我都已经尽量准备了。”
　　“放放，我不是不懂得厚积薄发的道理，只是现在时间紧迫，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说到这里，沈鸢的眼神暗了暗，万千忧思如同流星般自她渐深的眼底沉没。
　　“张靳是一个很难对付的疯子，执念深重，控制欲极强。”沈鸢冷静地论述道，“我确实没有把握赢过他，但是至少我可以确定，只要有我在，张靳的眼里就不会再容得下别人——也就是说，不会再有更多的受害者。”
　　“现在只有我才能够制止张靳继续实施这一切。”

　　沈鸢抬眼与张放对视，原本显得幽暗的眼里倏然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像是一片漆黑的夜空里忽然映现了星辰。
　　但见她嘴角随之扬起不断加深的弧度，神情温柔：“放放，其实我今天通过小盛来见你，就是想简单地告诉你我的故事，并且以‘厉鬼沈鸢’的身份来与你告个别。”
　　她笑靥如花地向张放伸出手，笑得眉眼弯弯道：“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朋友，也希望在我成功‘还阳’之后，我们能够依然是朋友。”

　　张放看着沈鸢，在听到她说“很高兴”的时候就没绷住，可怜巴巴地红了眼睛。
　　一等沈鸢说完，他便当即泪眼汪汪地连连点头答应，大声肯定道：“——那当然！”
　　“不管你是人是鬼，你都是我鸢姐，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张放的嗓音里不禁出现了些许哭腔，如同一个即将与好朋友分离的幼稚小朋友，一边依依不舍地泪眼汪汪，一边还在和即将分离的好朋友私底下拉勾勾，互相许愿承诺，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好啊。”沈鸢轻笑了一声，态度纵容地配合张放演出，“我们说好了——等我回去以后，我们还要继续做好朋友。”
　　“PS：到时候不许嫌弃我老，也不许嫌弃我身体不好。”

　　毕竟他们的生理年龄终究是差了约十岁，更勿庸说她以活死人的状态在床上躺了十年，魂归躯壳之后的身体机能可想而知，康复疗程更是注定历时长久，甚至神魂方面的部分损伤可能都无法完全恢复。
　　不过有贵生医院相助，情况自然能够好处理一些。
　　然而，没有人会不想拥有一具健康强壮的身体，更勿庸说在临死前身体机能、神魂强度和灵力水平都处在巅峰状态的沈鸢。

　　还魂醒来后复建时期的虚弱状态和漫长流程，对于沈鸢来说是一道坎。她并非跨不过，但也不是心里完全不在意——
　　沈鸢就算是再通透，再聪明，本质上也是一个天性爱美、自尊自强的姑娘。
　　她现在有心拿这个话题说事，既是为了调节氛围，从而促进张放情绪上由消极向积极的转变，同时也是由于自己心里对此多少有些在乎。
　　这样子说出来，不仅简洁明了地提醒了姜盛和张放，还悄无声息地推了自己一把，努力让自己弱化对于这方面的在意。

　　“鸢姐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我和盛哥绝对不会是那种人！”张放斩钉截铁地答道，就差直接举起手对天发誓了，“鸢姐你放心——以前都是你罩着我和盛哥，从今以后，就轮到我和盛哥努力来罩着你了。”

　　看着眼前张放信誓旦旦的认真样子，沈鸢不由得哑然失笑：“——好。”
　　我等着你和小盛努力来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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