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姜盛与“秀英姐”非亲非故，只是因着一束花和尹恋难的契机与她萍水相逢，他即便是心中涌现了万千疑问，也不好当场求证，抑或是向“秀英姐”贸然提出想要探望她伤病中的女儿的请求。
　　故而他没有多加逗留，在把花束交付出去之后就很有分寸地及时返回了。

　　姜盛回到护士站的时候，温斓恰巧也在。
　　看到姜盛回来，温斓抽空从电脑前抬起头微笑道：“小姜，你回来了。是不是都送完了？”
　　“嗯。”姜盛平声应道，“九楼‘昼夜生’0912的住户今天上午出院了，那一束橙玫瑰尹护士长拿去给0918的住户了。”

　　渐渐的，姜盛也被贵生医院的医护人员们传染了，在私下交谈时越来越少提起“病人”、“患者”这样的词语，而是统一称呼病房内的病人及其病人家属为该房的“住户”。
　　尽量少提“病”字，似是不言而喻地有所避讳，又似是在无形之中昭示了些许贵生医院背地里一半实为“贵生客栈”的本质。

　　“嗯，我知道了。”温斓轻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白皙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翩然轻盈地工作着，“刚阿难私信和我说过了。”
　　姜盛微微垂下眸光，故作不经意地随口道：“我和尹护士长过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了0918的住户，我听尹护士长叫她‘秀英姐’。”

　　温斓一边手头噼里啪啦地忙碌个不停，一边如姜盛所愿地接过了话，发自肺腑地长叹了一声，水到渠成地说起了“秀英姐”的故事：“是啊……秀英姐这些年不容易。”
　　“她丈夫早亡。夫妻俩膝下就一个宝贝女儿，小姑娘生得既聪明又漂亮，对她也好得很。只可惜在十年前受了重伤，成了植物人。”
　　“秀英姐在世上就她女儿这一个至亲了，所以一直坚持着不愿放弃。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到现在已经不死不活地在床上躺了差不多有十年了。”

　　——十年。
　　听到这一关键数字，姜盛的眼睫不由得轻颤了颤。

　　他不认识岳瑁，更不知道岳瑁的际遇。
　　但是他前不久刚在群英街分巷里亲眼见到了活生生的岳瑁，被戴着银色面具的封缄带人追捕，又被出手干预的风鸢霸气救走。
　　倘若他天生鬼见者的天赋能力未曾有出错，那么当时的岳瑁毋庸置疑即是生人，是确确实实的活着的普通人类——这显然与温斓“秀英姐的女儿到现在已经不死不活地在床上躺了差不多有十年了”的说辞不相符。
　　如果“秀英姐”是岳瑁的母亲，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温斓骗了他；二，“秀英姐”确是岳瑁的母亲，但有人设法蒙人耳目带走了真正的岳瑁，0918房内在床上躺了十年的人不是真的岳瑁。
　　如若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那么“秀英姐”的女儿，很有可能就是沈鸢。

　　可是沈鸢已经死了，而且还成为了厉鬼。
　　那在贵生医院院部主楼0918号房里床上躺了十年的植物人……是谁？
　　是不是植物人但却被认为是植物人的沈鸢？
　　还是是植物人但却不是沈鸢而是被认为是沈鸢的别人？

　　究竟是“沈鸢”是假的？
　　还是“植物人”的认定是假的？
　　抑或是……沈鸢的“厉鬼”身份是假的？

　　然而姜盛天生鬼见者的天赋能力分明清楚而又确定地告诉他，他所认识的常年处于魂体状态的朋友沈鸢确实是厉鬼。
　　且姜盛作为天生鬼见者在人类界与非人类界共存的人间生活了这么久，也从未从前辈们口中听说过有看上去像是厉鬼的生魂的存在。
　　所以……
　　到底是他的猜想太过大胆，脱离了实际？
　　还是说有什么……蒙蔽了他和旁人对此事实进行识别和判断的眼睛？

　　“斓姐。”姜盛轻声道，“我能否冒昧地问一句——你能告诉我‘秀英姐’的贵姓么？”
　　按理来说，除了极少数的特殊情况以外，医院的工作人员应当是不能对外泄露其病人及病人家属的隐私的。
　　不过贵生医院不是人间的寻常医院。
　　姜盛也不是人类界传统意义上的医院“义工”。
　　对此问题答或不答，答真还是答假，其实全看温斓的心思。

　　“当然。秀英姐姓沈，就是和玉石传媒沈家同姓的那个‘沈’，‘秀’是‘秀丽’的‘秀’，‘英’是‘英雄’的‘英’——怎么样？见过她本人以后，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合她？”温斓不疑有他，直接大方地回答了姜盛的问题。
　　从温斓口中印证了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的那一个刹那，姜盛蓦然间感到遍体生寒。
　　但他还是不得不控制住糟糕的情绪，装作波澜不惊地回应温斓的话道：“……是。”

　　温斓动作利落地编辑好了工作系统，点击按下了“保存并上传”键，转过头来望向姜盛，神色间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怀疑，后知后觉地发问：“你怎么会突然间想到问我这个？你之前在哪里见过秀英姐吗？”
　　“……没有。”姜盛故作云淡风轻地从容应答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如果真的见过，可能就好了。

　　沈鸢。
　　沈秀英。
　　她们都姓沈，并且面容相似。
　　沈秀英丈夫早亡，和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多年，直到十年前女儿出事，重伤沦为植物人之后便住进了贵生医院，一直到今天。
　　沈鸢记忆有损，不记得自己的具体身份，不记得自己死亡的前因后果，对待贵生医院的态度讳莫如深，耐人寻味，似是下意识地在回避着什么。
　　——她们两个是母女，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沈鸢之所以会有意识地避开贵生医院，是因为她的躯壳就在贵生医院院部主楼九楼的0918号房间。
　　晏医生说的是对的，贵生医院即是沈鸢想要寻找却又下意识地被忽略的答案所在。
　　无论是昔日的晏医生也好，还是今天的温斓、原熹、艾轶闻，仿佛都在遵循着某种明冥之中既定的命数安排，引导着他乃至于他身边的沈鸢去追寻那一个已然尘封了十年的答案。

　　如果说，他所见到的沈鸢当真是生魂……
　　但她身上所具有的厉鬼气息和力量确确实实不是假的。
　　那么也就是说，骗过了他和不少旁观者们的眼睛的，不仅仅是能够将生魂伪装成厉鬼的精妙术法，还得有实打实丰郁浓厚的厉鬼气息和力量。

　　——是谁将本是生魂的沈鸢伪装成为了厉鬼？
　　——他或她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这一安排究竟是为了利用沈鸢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是说站在了为沈鸢好的角度？

　　一道血红色的屏障突然间浮现在姜盛的眼前。
　　只见在无尽黑夜般背景的思绪脑海里，那一道血红色的屏障悄无声息地散开，化为丝丝缕缕的红色烟雾。
　　那些红色烟雾在空中幽幽地交织汇聚成了一匹血色的绸缎。
　　那匹颜色鲜活夺目的血色绸缎旋即又幻化成了一个类似斗篷的形状。
　　血色斗篷缓缓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像是要轻柔地覆盖到谁的身上……

　　——风鸢。
　　在姜盛目前已知的非人类名单里，有能力将沈鸢伪装成厉鬼且有理由这么做的非人类，位居可能性概率榜首的，当属风鸢。
　　根据沈鸢的介绍，风鸢是她的朋友，她在做鬼的头些年里，脑子不大清楚，一直都懵懵懂懂的，受了风鸢不少的照顾，故而风鸢算得上是她在非人类界的异姓姐姐。

　　风鸢是很强的厉鬼。
　　当日在群英街分巷内旁观所感的厉鬼威压至今犹然印象深刻。
　　风鸢妖娆美丽的沈鸢不疾不徐地映现在姜盛的眼前，漫不经心地勾唇浅笑。
　　戴着银色面具的封缄冷冷地给予警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上一次因为擅自干预人间事所招致的孽债，到现在都还应该没有还清吧？”

　　上一次，擅自干预人间事，孽债，没有还清。
　　风鸢上一次擅自干预人间事的内容是什么？
　　她是为了像出手救助岳瑁一样帮谁吗？还是为了利用布局？
　　她又因此招致了怎样的孽债？

　　沈鸢对风鸢的亲近和信赖姜盛等人皆是有目共睹。
　　风鸢对沈鸢的关爱和照顾也真情实意，浑然不似作假。
　　从姜盛的角度来看，他更倾向于风鸢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利用沈鸢，而是在为她好。
　　假设基于风鸢是为了沈鸢好的原则来反向倒推造成她会有此行为的直接原因，不难从中得出“沈鸢若是以人类的身份在人间活着会很危险”这样的结论。
　　根据风鸢的判断，沈鸢活着做人不如死去做鬼，所以她才会这样做。
　　那么假如沈鸢魂归躯壳，她会是看上去不死不活的植物人——还是具有完备行为能力的健全人类呢？

　　姜盛不由得感到心神震荡。
　　他知道自己的这一番猜想太过于大胆，也太过于理所当然，但是他的直觉就是很坚定地告诉他，事实即是如此——沈鸢就是沈秀英的女儿，0918号房内床上至今未醒的“植物人”就是沈鸢的肉身躯壳。
　　事关他的好朋友沈鸢，油然而生了这一惊人猜想的姜盛无法装作毫不知情地静观其变，他仔细思忖了一番过后便有所行动，在第一时间向他堪为“非人类界讯息小灵通”的非人类朋友贺如琢发送消息询问求证。

　　姜盛：如琢，据我所知，人类的生魂离体似乎有时间限制？
　　贺如琢：对，生魂离体有时间限制，一旦超过时间限制就会对本人有所损伤，轻则身体和魂体双重受损，寿命减短，往后常年虚弱，重则无法魂归躯壳，当场去世或是躯壳被其他非人类夺舍利用甚至于魂飞魄散都有可能。
　　贺如琢：由于每个人类的体质不同、属性不同和通灵能力及情况不同，他们生魂离体的时间限制也会有所不同，本身越强的生魂离体可以支持的时间越长。
　　贺如琢：不过撇去人类中的修行者来说的话，寻常人类可以支持的生魂离体的时间限制相对而言比较固定，基本没有多久。

　　姜盛很难界定贺如琢作为非人类所说的“基本没有多久”到底是多少时间。
　　毕竟在寿数漫长的非寻常人类们的眼里，三两天和三两年没有大区别，都可以被称之为“基本没有多久”。

　　姜盛：如果一个人的生魂离体了，他的躯壳长期处于植物人的状态呢？
　　贺如琢：可以。
　　贺如琢：植物人状态且有专业设备对躯壳进行生命维持与养护的话，生魂离体的可支持时间能够有所延长。但同样会有无法魂归躯壳或是被其他非人类夺舍利用甚至于魂飞魄散的风险。
　　贺如琢：简而言之，人类在还活着的时候，魂灵离体就会面临不小的风险。至于其余的，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姜盛：没有例外吗？
　　贺如琢：作为人类的话，这样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只是大小会有所差异。
　　贺如琢：例外情形的话我刚才也说了。同样是人类的情况下，作为非寻常人类的修行者会受到的限制和承担的风险更小。

　　姜盛：那有没有方法能够让生魂被不少非人类都认定为厉鬼？
　　贺如琢：。
　　贺如琢：姜盛，你在挑起一个很危险的话题。

　　贺如琢没有回答姜盛的这个问题，说明他不能回答他。
　　可往往在这种时候，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也就是说，有这样的方法存在。
　　只是此类方法很有可能是有严格的使用限制——更甚至是违规的。

　　沈鸢身上所具有的种种矛盾。
　　风鸢曾经擅自干预人间事的行为和所招致的孽债。
　　在贵生医院这个与上界四司府颇有渊源的性质特殊之地任职的原熹医生和艾轶闻医生，理应是和贵生医院的其他员工们一样的善良本质，却在早年间对沈鸢处处捉弄，以致于性格很好的沈鸢都对她们印象很差，直接称呼她们为“讨厌鬼”。
　　时至今时今日，一切都有了解释。

　　姜盛于恍然间顿悟，原来沈鸢于己身的遗忘以及于人间的被遗忘，未必完全是由她曾经所受到的伤害导致。
　　也可能是由不少人类和非人类为了守护她而携手编织了一张专门针对于她的天罗地网。
　　这张网不大不小，刚好网罗住一个沈鸢。
　　使得她遗忘与被遗忘。
　　亦且使得她能够作为一个没有痛苦回忆的“厉鬼”平安喜乐，更好地在人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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