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那邱子霏呢？”姜盛凝视着沈鸢亮晶晶的眼神，继续发问，“你不是她的忠实粉丝么，明知道她出事后在贵生医院里养伤，居然忍住了没跑去看她？”
　　之前寒假贺如琢来他家，和他聊天的时候随口提到过邱子霏在贵生医院的事情，一点也没避着同样在他家的沈鸢。
　　姜盛虽然对贺如琢的这一行为心有顾虑，但是看贺如琢仍旧行事淡定，丝毫不像是介意沈鸢知道的样子，便也就随遇而安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看望过我们家子霏呢？”沈鸢微微一笑，神情狡黠。
　　姜盛静静地注视着沈鸢：“那你去看过吗？”
　　沈鸢耸了耸肩，并没有正面回答姜盛的问题：“你也说了，子霏她还在养伤，我又不能帮她养伤，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要去打扰她呢？”

　　姜盛默默地笑了一笑，显然一点也不奇怪沈鸢会这样回答处理，马上神思敏捷地切换了问题：“在贵生医院有熟人？”
　　“……岂止。”沈鸢默了默，不知为何答话的语气里隐隐透着一股似是咬牙切齿的情绪，也不知道究竟是回想起了什么令她感到相当不愉快的事情，此刻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许恨恨的，“我在那不仅有熟的人，还有熟的非人呢。”
　　只可惜她孤家寡鬼的哪里有选择的权利，不然她一定要选择和那谁还有那谁谁都退回到最初的位置，相识相交可以，不过相熟就大可不必了。

　　听到沈鸢的回答，姜盛不由得在暗地里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难道现实真的就是他所猜想的另一种情形？沈鸢没有自发性地前往贵生医院看望邱子霏，就是因为在贵生医院里有她“如非必要情况便一点也不想遇到”的“死对头”？

　　“方便和我说说是谁吗？”姜盛状似不经意地进一步试探道。
　　为了引诱沈鸢积极吐露出更多相关的实情，他有意采取了一种画风比较俏皮的问话方式：“要是‘讨厌鬼’的话，也好让我心里提前有个底，以后万一遇到了，就尽量离他远一点。”

　　事实证明，姜盛确实是了解沈鸢的，他选择了一个很好的问话方法。
　　姜盛的话音刚落，沈鸢就猛地一拍大腿，立刻对他的话表示了严重而又由衷的激情认可：“嗐呀——那可不就是个‘讨厌鬼’嘛！”
　　看沈鸢的样子，她和某些目前还不知姓甚名谁的“讨厌鬼”之间确是存在着某些恩怨。

　　但是吐槽归吐槽，沈鸢的脑子仍旧足够理智与清醒。
　　她没有立即说出她口中那个或那些“讨厌鬼”的真实身份和名字，而是一声不响地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仿佛陷入了对于过去的人和事的回忆。

　　“——而且还不止有一个！”沉吟回忆完毕，沈鸢撇了撇嘴，主动同姜盛解释道，“他们都喜欢捉弄我！！！”
　　“在我鬼龄还比较小的时候，我还因为听风姐说贵生医院里住着很多非人类，然后特地跑去贵生医院想要找到些朋友一起玩——结果你也知道了，我差点把自己给‘玩’进去。”
　　“对比起他们的种种骚操作，我瞧着可真的太像个人了。”
　　沈鸢闷闷不乐地垂头道，期间还时不时地用脚尴尬地踢了踢沙发。
　　“我也搞不懂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一个个在外面接待病患和顾客的时候都好好的，一转头就变了脸，都非要来欺负我。”姜盛没有说话，只安静地聆听着，正好给了沈鸢委屈巴巴地嘟囔着抱怨的大好机会。

　　显而易见，沈鸢口中的“讨厌鬼”是贵生医院的工作人员。
　　“呵。”沈鸢现在脸上挂着的表情实在是有意思，姜盛一个情不自禁，就已然哑然失笑。

　　沈鸢不禁感到无语：“……我和你说正经的，你笑什么笑？”
　　“小盛，我感觉你被顺达运输的同事们给带坏了。”

　　姜盛：“你怎么不说我是被你给带坏的？”
　　“不许平白无故地污蔑我，我可一直都是五好青年——以前做人的时候是，现在做了鬼也依然是。”沈鸢言之凿凿地反驳姜盛道，“而且我和你认识的时间可远远没有你和你同事们认识的时间长。要论相互之间的影响，当然是他们带给你的比我带给你的更大。”
　　沈鸢这么说，姜盛就在一旁且听着，从始至终都未予置评，仅是含笑不语，反倒是让人觉得格外的意味深长。

　　“行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见话题似是越跑越偏，沈鸢连忙摆了摆手，仿佛是在试图借此动作来将突然步入正轨的闲话给统统甩开，赶紧回归到她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想要和姜盛谈论的“正题”道，“小盛，你知道叁舍娱乐吗？”
　　“没有。”姜盛也跟着回归了正色，“但听着像是一个娱乐公司。”
　　沈鸢打了个响指：“你答对了。它就是一个娱乐公司。”
　　“而且根据我这些天的多方调查，它还是个等级比较低的主要在演艺娱乐圈里拉皮条的娱乐公司。”

　　姜盛的神色不由得随之一凛。
　　他没想到沈鸢最近在忙着处理的事情竟然是这个。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垂眼打开了搜索引擎。

　　在姜盛拿出手机的时候，沈鸢就瞬间明白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及时地告知了他关于叁舍娱乐公司名称的准确信息：“大写数字的‘叁’，宿舍的‘舍’。”
　　姜盛依言在搜索引擎的搜索栏里输入了“叁舍娱乐”，而后指尖轻点了一下位于输入栏后面的“搜索”按键。
　　叁舍娱乐的官方网站及其在各大平台的官方账号、背景介绍、旗下艺人信息、最新动态和网络评价等信息都在瞬息间跃然于屏幕之上。

　　叁舍娱乐不同于圈内声名远扬的“四大东家”，是一家规模相对中等的娱乐经纪公司，主要经营的就是艺人经纪业务。
　　叁舍娱乐旗下的签约艺人不少，各个条件哪怕是放在圈内看也都还不错，只是在圈内的咖位都不怎么高，但是胜在资源稳定。
　　旗下的艺人发展尚可，公司想来是盈利的。而且看他们这稳定可观的艺人作品产出量，公司应该赚得还不少。

　　姜盛轻轻将页面上划浏览着内容，一条开头为“所以叁舍娱乐的bqw到底有没有和zm睡过”的提问在屏幕上悠悠掠过。
　　沈鸢的眼底与此同时一闪而过一丝悲哀：“你知道叁舍娱乐为什么要叫‘叁舍’吗？”
　　姜盛轻轻划动页面的指尖倏地顿住了。
　　有沈鸢的反应作为参考在前，他略一思忖，给出了这样的答案：“根据名称猜测，或许是‘舍弃某三样东西’的意思。”

　　“没有错。”沈鸢对姜盛的猜测给予了肯定，“‘叁舍’的含义也是叁舍娱乐公司的信条，即‘舍身’、‘舍心’、‘舍人格’。”
　　“不但如此，而且它的创始人还很恶劣地在这个名称上构思了一语双关的另一层含义。”
　　说到这里，沈鸢的眼里悄无声息地弥漫起幽凉的雾气。
　　她轻声缓缓道：“从另一层含义上来说，‘叁舍’的叫法，和鸡舍、鸭舍是一样的。”

　　“在他们的内部有一个非常完全的名单体系，名单上的每个人都对应配备有形形色色的‘情景剧本’。说句恶劣点的，就是每个玩具对应可供选择的不同玩法。”
　　“他们的运作手段很娴熟，极其擅长控制手下的艺人，然后通过充分利用他们来为自己获取最大化的利益。”
　　“而且他们的等级划分相当森严。”沈鸢的目光渐趋冰凉，“这说明他们的业务面很广，远超过他们公司在明面上所具有的中等规模——能够经营这么大一个盘子的生意，依据他们公司摆在明面上的实力显然不够，所以在叁舍娱乐的背后，必然还藏有实力更强大的靠山。”

　　说到这里，沈鸢默默地住了口，神色冷凝，似是很难再继续说下去。
　　并非是因为她不知详情。
　　而是因为那为她所知晓的详情里，满是她不忍说出口的悲惨命运。

　　沈鸢的难以继续本身就已经传达出了足够多的涵义。
　　能够清楚地领会到这一点的姜盛不禁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漫上心头。
　　他沉默了须臾，再度开口的时候，嗓音也不由得沉了几分：“你是怎么查到叁舍娱乐的？”
　　据他所知，沈鸢之前应该都一直奋战在“守护邱子霏”网络舆论战的第一线。

　　沈鸢森冷的目光和话音也跟着沉了下去：“我在前不久发现，叁舍娱乐的那几位老板，和香花大酒店的某些管理层，还有青色云雨酒吧、惊喜网吧之流在背地里经营的肮脏生意都有点关系。”
　　“我怀疑，邱子霏的出事也和他们有关。”
　　“那些幕后黑手试图逼迫邱子霏就范的手段与思路，和叁舍娱乐的那一套很相似。”

　　姜盛的脑海里蓦地有一道灵光闪过：“——残荷泊的负责人？”
　　根据他们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在香花大酒店握有实权的管理层人员里，曹荣和戈守军都不是直接经手背地里灰色产业生意的人，与沈鸢口中的“肮脏生意”有着最直接的关联的，应当是残荷泊的负责人。

　　“不错。”沈鸢表情冷肃地点了点头，“不止是他，还有类似于残荷泊的其他各个项目的负责人。他们即是这个庞大而又残酷的灰色产业链里每个环节的端点。”
　　“可惜的是，他们仅仅位于这一灰色产业链的中层，分工明确，平时就是各做各的生意，各自向各自的上级汇报，彼此之间只是认识，说白了就只是在同一集团但不同公司里的不大相熟的同事，在日常业务上是完全接触不到他们这一灰色产业链的最高层的。”
　　沈鸢眼底的阴翳随着她的叙述渐渐地漫延成一片昏暗：“线索到这里就又断了，我还是没能够追寻到在曹荣更上层的任何一个具体人物。”

　　话已至此，姜盛又怎会听不出沈鸢对此由衷的执着和焦虑。
　　他直视着沈鸢闪烁着寒芒的双眼，问：“能够在暗地里经营这样一个庞大且复杂的灰色产业链多年，足以说明他们的势力极其庞大，沈鸢，你真的有办法对付吗？”
　　作为朋友，姜盛当然尊重沈鸢自己的想法和意愿，但是他同样忍不住为她坚持要去做的这一件“大事”而感到担心。

　　“如果我是人类的话，或许我是真的没办法。”沈鸢顿了顿，“但是我不是人类。”
　　姜盛顿时再一次蹙起了眉头，沉声道：“非人类界有非人类界的规矩。换个角度来说，非人类在人间界行事要受到的限制比人类更多。”
　　“我知道。可是小盛，邱子霏的事情到现在还没完，李雨琪的事情也是。”沈鸢凝眉道。
　　“如果不尽早结束这一切，那就还会有更多像她们一样的受害者出现。”她双手默默地攥着拳头，从嘴里徐徐地吐出了一口气，“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姜盛闻言默了默。
　　他发现自己的语言从未如此的贫乏过，只能干巴巴地安慰沈鸢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比如妞妞的事情，在方芳面临对家庭的绝望自顾不暇的时候，是你悄悄出现，给予了茫然无助的小姑娘最美好的陪伴和希望。”

　　沈鸢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我其实也没做什么。真正帮助妞妞她们终结这一场噩梦的不是我，是即川法院。”

　　沈鸢话里话外对于“举手之劳”有限性的失落几乎溢于言表，姜盛却很难赞同她。
　　他反驳她：“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灵，能做的有限才是人之常情。你就算是再强的鬼，再强大的非人类，也不可能到达能够比肩那些全知全能的神灵的程度——不是吗？”

　　“我知道……”沈鸢向姜盛微微一笑，还是诚实地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但我还是想尽自己的全力去试一试。”
　　“当然了，因为非人类身份的限制，很多事情我可能都不方便亲自出手处理，所以——小盛，你愿意帮我吗？”沈鸢目光盈盈地望着姜盛，神情认真。
　　姜盛同样神情认真地反问她：“你需要我帮助你什么？”
　　你想为她们做些什么？我又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现在我还不知道。”沈鸢这样轻声答道。
　　眼前沈鸢的神色与她当日在贺如琢车上说出“让我再想想”时的神色渐渐重叠。
　　姜盛看出她的眼神中写有迟疑。
　　他想，沈鸢约莫是心里有所想法的，只是依旧没有开口告诉他而已。
　　或许是因为现在还无法开口，又或许是因为她认为这尚还不是她所能企及的最好的答案。

　　沈鸢双眸定定地凝视着某处，突然恍若失神地开口同姜盛“跑题”道：“小盛，你知道风姐是为什么会滞留在人间这么久的吗？”
　　听到沈鸢这么问，姜盛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在群英街分道小巷偶遇岳瑁和风鸢的雨天。
　　那个疑似名为“封缄”的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冷冷地警告风鸢的话犹然在耳。
　　“……我想，我大概知道。”姜盛轻轻道。

　　沈鸢笑了笑，没有细究姜盛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又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仍在继续着她的讲述：“风姐帮了我，也帮了很多人类和非人类。”
　　“也正是因为这个，她背了一身又一身的‘债’。其实她心里都很清楚，每次却还是都执意要这么做，因为这就是她想要做的。”

　　“我理解她，更认同她。”沈鸢抬起眸来与姜盛对视，飘忽的视线霎时凝聚，汇聚成了一对坚若磐石的利刃，语气平淡且不容置喙，“小盛，我想做风姐那样的鬼。”
　　她注视着姜盛，目光坚定而又诚恳，就像是冰清雪洁的雪山之巅映照着温柔灿烂的日光：“我知道你的担心和顾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所以才会不希望我掺和进这些人间黑暗的角逐纷争里——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我还是想要那么做。”
　　“所以，小盛，拜托了。”
　　拜托你不要阻止我。
　　拜托你给予我一如既往的帮助和支持。

　　她是那样的坚定。
　　那样的真诚与恳切。
　　姜盛凝视着她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回答她道：“……我知道了。”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与沈鸢谈论他最近的观感和想法。
　　唯有想，但愿，他还能一如既往地帮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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