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两位主人已经到家，他们提前预定好的烛光晚餐准时抵达。
　　餐桌之上，张靳体贴依旧。

　　花容抬眸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有一阵恍惚。
　　他们在一起五年，张靳待她总是这般温柔周到。
　　——就仿佛他真的是这样的人。

　　“怎么了？”正在垂眸为花容切着牛排的张靳若有所感地抬起眼来，望向花容的双眼里弥漫着些许疑惑，更多的则是容易让人沉沦的温柔与关切，“阿容，你今天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大好。”
　　张靳微微停顿，自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若有似无的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你听说我今天在网络上被人爆料的事情了？”

　　“……什么？”思维跑神的花容霎时间被张靳的这一句话给拉了回来，神情间不自觉地表现出几许不似作伪的茫然。
　　她不解地朝张靳眨了眨眼睛，反问道：“我今天一直都在分公司处理工作，没怎么留意网络上的事情——怎么了？今天网络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怎么突然间会有人爆你料？那人是谁？都爆料了些什么？有什么目的要针对于你？”花容顺着张靳的话思索下去，越想越觉得不明白，看向张靳的目光渐渐变得焦虑和充满担心。

　　张靳见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满心都是他，欣慰之余，心中又不由得一闪而过一道疑影。
　　他怀疑，花容是在骗他。

　　岳瑁的存在，早在今日被人在网络上曝光之前，身为张靳妻子的花容就已经知道了。
　　花容不是没有和张靳闹腾过，只是最后还是她对张靳满心浓烈的爱意战胜了满腹的委屈和不理解，一场战火就此平息。然而他们双方其实都知道，这一场与岳瑁有关的战争，至今仍未曾停息。
　　张靳总觉得，虽然花容在表面上没有再同他多说什么，但是她在心里仍旧对他和岳瑁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是因为顾忌到他，所以在他面前装作浑若无事而已。

　　“爆料的是我和岳瑁的事，幕后人是谁暂且不知，目的为何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都还在调查过程中。”
　　或许是由于张靳对花容心中有愧，又或许是为了做戏就要做全套才能更令人信服，说到这里的时候，张靳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眼神诚挚地直视着花容，神色虔诚，态度谦卑，如同在等待着来自于她的审判。
　　“阿容，对不起。”张靳低声道，“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不仅没能够成为更好的自己，反而还连累了你……我好像既让你伤心，又让你丢脸了。”

　　提到被迫插在他们之间的“第三者”岳瑁，花容原本还有意掩饰太平的神情立马就变了。
　　张靳几乎同时确定了花容仍然在为他和岳瑁的事情而感到伤心和难过。

　　“……所以，你最近还去找过她吗？”花容凝视着张靳的脸，轻轻地问。
　　她的眼中波光粼粼，如若是湖光烂漫，又仿佛是点点泪光。
　　“张靳，别骗我。”

　　“没有骗你。”见花容眼光盈盈，似是泫然欲泣，张靳连忙温声细语地哄她，“我们那天不是都说好了的么？阿容，我不会再骗你了。”
　　“我听你的，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去找她了。”
　　“而且我这阵子在公司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工作上的事情一忙完，我就马上迫不及待地跑回家或是去找你了。”

　　张靳最近是真的都在忙工作上的事情。
　　更何况现在岳瑁人都跑了，他就算去了原先拘禁她的地方，也见不到她人。
　　当然，张靳是绝对不可能当面和花容这么说的。

　　花容沉默着，自然垂放在桌上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攥起了一小团桌布。
　　张靳温热的手掌紧随其后，动作极轻柔地覆盖在了花容的右手上，缓缓握住，温情脉脉，却又无法抗拒。
　　他凝视着花容，沉静的神情间不知为何浸透了深情。
　　他说：“阿容，我是一个不够好的人。我早就和你说过的，这辈子能把你娶回家，是我有幸承受了张家数代祖宗的照拂和保佑方才得来的好福气。对于我犯下的过错，我无从辩驳，也甘愿接受你的任何惩罚，只要你别不要我。”
　　“阿容，我爱你，我不想伤害你。”张靳下意识地握紧了花容的手，就像是在试图借此来确认，她到此时此刻仍旧真真切切地被他抓在手里，“……可我并不是一个好人。”

　　张靳包裹着花容右手的宽厚手掌攥得有些过于紧了，惹得她莫名地感到有些许不适。
　　花容尝试从中抽开手，不出所料地没有成功。
　　张靳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里就眼疾手快地制止了她试着抽手的动作，语气中隐约透着几分卑微地恳求：“阿容，我可以改的——但是你要给我足够的时间。”

　　花容的动作微微一滞。
　　她没有再试图从张靳的掌心抽回自己的手，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的五指间丝丝入扣。
　　“张靳……你能换一种方式吗？”花容静静地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心软了，眼睫轻颤了颤道，“不如放她走吧。”

　　花容静静地望着张靳，眼睛有点红，也不知道是因为生理上的疲惫所导致的，还是因为心理上的难过而引起的。
　　她说话的语气似是在轻声叹息，又像是在委屈埋怨，其间还夹杂着几丝几缕可怜可爱的由衷希冀：“就算你对她并不好，我也还是不喜欢你和她在一起。”
　　“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能够帮助人合理释放自己阴暗面的方法有很多的，比如说运动，再比如说游戏什么的……尽管我们知道的有限，但总有专业人士能够帮助到我们的。”
　　“张靳，你能为了我……和她彻彻底底地断了吗？”

　　就当是给我们各自一条生路，好么？
　　大不了我们从头来过。
　　我已经在这个充满痛苦的矛盾漩涡里挣扎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能让自己在其中侥幸存活，苟延残喘着活到了现在，实在是不想让自己更加深陷其中了。

　　张靳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端详着花容如花似玉的脸庞，眸色深深，仿佛在透过她，暗自怀念着什么人。

　　花容依旧目光盈盈地望着他，显得那样柔软而又亲近。
　　浑然不像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即便是在最虚弱无力的时候，也始终带着最倔强不屈的眼神，既不柔软，也不亲近。
　　可是他却偏偏再清楚不过地知道，那个人其实有多么好，多么温柔。
　　只不过，她的温柔从来都不属于他而已。

　　张靳的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微笑，似是感伤，似是讽刺，又似是迁就妥协。
　　“……好，我试试。”他答应花容道。
　　既然是夫妻，那就应该相互包容。
　　倘若他主动收敛一些锋芒，不知道她是不是可以待他更温柔一些？

　　在张靳沉默的时候，花容始终安静而又耐心地等待着。
　　她谨慎小心地用目光轻轻描摹着张靳的眉眼，企图从他神情间的细节中窥探揣摩出几分他真实的心意，为自己挣得几克足以让她安心的筹码。
　　见张靳虽有犹疑，但最后还是给出了她想要的口头允诺，花容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向他倏尔粲然一笑道：“好。”
　　在她的印象里，张靳一直都是言出必行的人。他若是给出了承诺，就不会轻易食言。

　　情况似是愈渐转好。
　　然而——只有花容自己知道，在她向张靳提出让他为了她彻底和岳瑁断了的要求的时候，在她恨不得屏息以待张靳给出答复的期间，她内心的颤抖。
　　惶惑，恐惧，惴惴不安。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甚至连她自己都回忆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勇敢了。

　　*

　　风鸢直接将岳瑁带回了她在星河湾的家里疗伤。
　　岳瑁身上都是伤，自然是不方便多动的，所以风鸢只带着她走了一小段的路，便找了个方便遁走的地方开了道便宜门，拉着气儿一声更比一声轻的岳瑁直达了目的地。

　　星河湾位于央京市西郊的西拂区毗邻西城区的地带，是央京市内颇为有名的高端别墅区之一，虽然其地理位置较为偏僻，但是也相对来说更加的环境清幽，风景极好。
　　再加之由于星河湾地处偏僻的缘故，每家每户的私有面积可谓是十分可观，每户之间的距离相隔很远，很适合喜欢安安静静居家、避免受到外界干扰的业主们。

　　更遑论说央京市的城西区域本就鱼龙混杂，西拂区更是在人间有着“妖区”的神秘传说。
　　和西郊工人房的“鬼屋”之名不同，这些传说倒都不是空穴来风。
　　作为西拂区繁华中心兼房价顶峰的星河湾别墅区内更加是大佬云集，不仅有风鸢这样的厉鬼大姐大，据传还有在人间发展有事业版图的妖界权贵、隐居人间醉心修炼的巫界大能、代表上界在人间履职的神仙精灵……等等。
　　无论央京市其他地方的非人类小团体们太不太平，但凡他们到了这一带的区域，就自然而然地都太平了——这即是星河湾对外所具有的震慑力量。

　　风鸢之所以会定居在这里，一是为了图个清静，二是因为她有朋友先选择定居在了这里，为了方便自己上朋友家日常串门做客，风鸢索性把自己家也给搬了过去。
　　至于距离市区太远……
　　不好意思，对于像风老板娘这样又会飞、又会遁形、还会阵法传送的非人类来说，这种不过就是小事一桩，根本称不上是什么困扰或问题。

　　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越好隐匿踪迹。
　　对于厉鬼大姐大风鸢来说，星河湾这样的居住条件或许只是称心的安静；但是对于身处危险状态中的人类岳瑁来说，星河湾这样的居住条件就是莫大的安全。

　　风鸢从客厅的柜子里拿出一小瓶看上去像是液体药物的东西，顺手拧开瓶盖递给了岳瑁：“能让你的伤快点好的药，味道不大好，建议一口干了。”
　　岳瑁接了过去，想都没想就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若是张靳此刻在这里，想必会为此感到惊怒，因为岳瑁在他面前从没有像这样听话过。

　　风鸢果真所言非虚。
　　服过药后不久，岳瑁便眼见着自己身上的淤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散去，伤口也跟着渐渐愈合，只是余痛没有随之立马消散，时不时地惹得她不由自主地一阵紧蹙起眉。
　　过了仅仅不消五分钟的时间，原本认为自己差不多是一具行尸走肉了的岳瑁便觉得自己似乎是重新活过来了。

　　总算恢复了些力气的岳瑁抬眸望向坐在一旁泰然自如地玩着手机的风鸢，声音低沉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岳瑁，你不觉得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已经太晚了吗？”听到岳瑁这般发问，风鸢不由得哑然失笑，她放下手机，轻笑着向岳瑁挑了挑眉，“你都跟我走了，就算我想要对你做些什么不利的事情，你也根本没办法逃脱了吧？”
　　“——事已至此，你还不如不闻不问。”

　　岳瑁也跟着风鸢轻笑了一声，只是她略显喑哑的声音里隐隐透露出几分身不由己的自嘲之情：“说得就好像刚才在群英街巷子里的时候，如果你要对我不利，我就能够逃脱一样。”
　　她的声线天生清越，即便是因为受伤和强忍而变得低沉喑哑，听上去也仍旧是可怜可爱。
　　可她的话里偏偏又总是带着刺，说话时宛若时时刻刻都在试图借此明里暗里地提醒对方，她的脾气很坏，不论身处于何种境地，她都从来不是好欺负的人。

　　“呵呵，脾气果真不小……你倒是极其表里如一。”风鸢兴致盎然地端详着一脸倔强的岳瑁，一双美目轻浅含笑，波光流转间，暗中倏地划过了一道名为欣赏的光。
　　“既然知道我不是坏人，那么岳瑁妹妹，我们就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吧。”风鸢慢悠悠道，“姐姐我啊，最喜欢既聪明又敞亮的弟弟妹妹们了。”

　　岳瑁蓦地眼前一亮，居然真的丝毫不和风鸢客气，径直开门见山地问她道：“那么岳瑁敢问这位姐姐——你能带我去见她吗？”
　　“那你倒是先和姐姐我说说，你想要请我带你去见谁啊？”风鸢一脸波澜不惊地掀了掀眼皮，似是对岳瑁这一突然冒出来的问题毫不感到意外，懒洋洋地答道。

　　无论是实力，还是心性，风鸢的道行都远在岳瑁之上。
　　岳瑁看不透她，亦且无从探知她的真意，唯有如她所言地坦诚相待道：“神女爱丽丝。”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请你带我去见他们在找的神女爱丽丝。”
　　她目光诚挚且炽热地注视着风鸢，满目坚定，一双与花容足足有七八分相像的漂亮眼睛却能够让人产生截然不同的观感，就像是一对历经了风吹雨打的精美灯笼，其内火光微弱，却始终生机勃勃。

　　风鸢不禁觉得她愈发有趣，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你知道神女爱丽丝是谁？”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吧。”岳瑁给了风鸢一个听上去模棱两可、很不识好歹的回答，甚至还极其胆大妄为地得寸进尺地追问了她一句，“所以——你知道她是谁吗？”
　　眸中火光昏暗不灭。
　　风鸢静静地凝视着面前遍体鳞伤将将初愈的人类小姑娘，依稀仿佛在她的身上，见到了当年那个人类小姑娘的影子。

　　爱丽丝。
　　这个名字可不是很适合风鸢认知里的那个她。
　　说到底……不过是可笑之人自以为是的理想形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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