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岳瑁狼狈地伏在地上，四肢都被粗壮的锁链束缚住，身体与锁链相接触的地方间歇性地传来钻心的疼痛，密密麻麻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针扎，似铁摩，似蟒蛇卷缢，又似钝刀缓割。
　　她一边呼吸粗重地努力呼喘着气，一边咬紧了牙关竭力忍耐，身体上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精神上却又从未如此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这复杂深重的人世间痛苦地活着。
　　可恨之极——她又失败了。

　　恰在这时，一扇轮廓泛动着隐隐银灰色光芒的便宜门凭空出现在了距离岳瑁三步开外的沁着潮气的白色墙壁上。
　　紧接着，这扇便宜门被人从里朝外打开，从中陆续走出了几名男子。
　　单看着装和站位，便不难知道走在中心位的那名男子是他们几人的领头人。
　　但见那领头人身材颀长，看着却不是很强壮，脸上戴着一个覆盖了大半张脸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了两片淡粉色的薄唇、些许下颌线分明的下巴和一双黑黢黢的眼睛，他的面目不清，周身透露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冷酷。

　　戴着银色面具的领头人驻足在困囿住岳瑁的圆形阵法边，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在阵法中心因为生理性疼痛而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身子的岳瑁。
　　大雨如注，在地面上激起一个又一个白花花的小水花，没用多久就打湿了跌坐在地面上起身不得的岳瑁，却丝毫没有沾湿这几名男子的服饰与形容。
　　显而易见，他们不是寻常人类，至少站立在中心位、戴着银色面具的那名男子不是。
　　不出意料的话，他就是岳瑁身上缠着的这一副通灵索的主人。

　　“不是早就和你说了么——你跑不掉的。”银色面具幽幽地开了口，声音喑哑，掩去了他本人具有特征性的声线，就像是恐怖小说里邪恶势力专用的合成声音一般，凉薄，冷酷，听上去轻飘飘的，实际上却是阴沉沉的，悲悯和嘲讽同时夹杂其中。
　　他语气里饱含恶意地轻叹：“岳瑁，你怎么就偏不信邪呢？”
　　“你一次次地抓住机会往外逃跑不嫌累，可我这一次次地特地带人出来抓你回去，倒是抓得我都有些倦了。”银色面具稍显苦恼地停顿了一下，下一秒便又像是一瞬间想开了似的阴恻恻地勾唇笑了开来，“看来是以前都罚得太轻了……这一次，是得好好让你长长记性了。”

　　姜盛仍旧默默地撑着伞伫立在原地，没有靠近。
　　大雨似是在他们之间悄无声息地修筑出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雨幕的这一边，是隐约可以闻见群英街主街道车水马龙的繁华人间。
　　雨幕的那一边，是满地潮湿腥气、拼命逃亡却无处可逃的灰色人间。
　　明明是同一个人间，但却拥有着两个——乃至于更多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原来眼前的女子名叫月貌。
　　想到这里，姜盛不禁眸色深了深，陷入了思索。
　　且不说她的“月貌”究竟是哪一个“月”，又是哪一个“貌”——一个叫花容，另一个叫月貌，如此同出一处且对仗工整的名字，难道真的只是个巧合吗？

　　倒在地上的岳瑁没有说话。
　　她由于逃跑而失了齐整的长发散了一地，经过大雨冲刷后愈加凌乱狼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姜盛就是隔着重重雨幕，看清楚了她半隐在一头散乱乌发下的倔强眼神，冷凌凌的，如同淬过火的剑光。

　　银色面具也不恼，约莫是早已经习惯了岳瑁的犟脾气。
　　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散发着银灰色幽光的圆形阵法逐渐隐去，身旁跟着的几名男子随即根据他的指示动了身，排列有序地迈步向岳瑁走去。
　　他们不消片刻便走到了岳瑁的跟前，正要一同将她给押解回去——刚伸出手，还没如期碰到岳瑁，就感到骤然间迎面刮来了一阵大风，将他们给齐齐地弹了回去。
　　除了尚还驻步在原处的银色面具，其余几名男子都被这一阵莫名其妙地刮了起来的大风给逼得后退了几步，方才站稳脚跟。

　　一道血红色的屏障接替了泛白的雨幕和刚消失不久的银灰色阵法，树立在岳瑁和那几名前来抓捕她的男子之间，划分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而后，岳瑁的身边徐徐地显现出一个妖娆美丽的身影。
　　姜盛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伞柄。
　　——来者竟然是风鸢。

　　从便宜门中出现之后自始至终都表现得泰然自若的银色面具此刻终于变换了脸色，目光微凛地低声唤道：“风十三娘。”
　　“是我。”风鸢风情万种地轻笑了一声，面色如常地同银色面具寒暄回应道，似是浑然没有半分坏人行事的自觉，“封缄，好久不见。”
　　他们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姜盛自然是不难看出他们两个认识。

　　“非人类不得轻易干预人间事，这是非人类界的铁则。”疑似名为“封缄”的银色面具冷冷地警告风鸢道，“风鸢，你可别又好了伤疤忘了痛。”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上一次因为擅自干预人间事所招致的孽债，到现在都还应该没有还清吧？”
　　“为了些原本于你来说无关痛痒的小事，出于义气一朝出手，而后让自己背负上几十年、上百年的孽债来偿还因果，值得吗？”

　　风鸢眼波流转，不以为然地含笑答道：“他们都说封缄大人冷心冷性，眼里只有自己的事业，没想到眼下竟会关心起我的事情来了。”
　　“只是我十三娘这次是注定要不识好歹了。”她勾了勾唇，丝丝缕缕的红烟悄然无声地自她身上流出，张牙舞爪地飘摇蔓延在她的身后，“多谢封缄大人的关心——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
　　说话间，风鸢身后的有几缕红烟在半空中迅速织成了一匹红绸似的血雾，宛若自然铺盖垂落一般轻轻地覆在了岳瑁的身上。

　　在那匹红绸似的血雾轻轻地覆上岳瑁的身体的那一个刹那，原先紧紧地缠绕在她身上的幽蓝色锁链顿时仿佛是被冻结了一样停滞住了。
　　象征着通灵索效力和等级的灵动光芒渐渐黯淡、流逝、消失。
　　最终与其上渐渐稀薄的血雾一同消亡。

　　“喀拉嗒”、“喀拉嗒”、“喀拉嗒”。
　　失去了光芒的锁链没过多久便一寸寸地如数断裂了。
　　就好像是某种间接形式上的昭然若揭的宣言——这一桩闲事，她风十三娘是管定了。

　　银色面具面沉如水地沉默着。
　　当下的空气都似乎是冷凝了起来，跟着银色面具的那几名男子无不一副如临大敌、随时准备开战的紧张模样，唯有风鸢若无其事地长身玉立在风暴的中心，浅笑盈盈：“为了感谢封缄大人的这一番关心，我也反过来提醒你一句话好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风鸢的脸上仍旧携带着得体的笑意，眼底却毫不遮掩地泄露出锋利的寒光。
　　不过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她身后的红烟便变得愈加张扬，如若泼墨一般四处漫溢，肆无忌惮地朝银色面具等人压制了过去，形成了一重骇然恐怖的威压，厉鬼气场尽显。

　　来自于风鸢的庞大力量带来的压迫感连相隔了一段距离的姜盛都能够清晰而又真切地感受到，更不用说眼下正处在她释放威压靶心的银色面具等人了。
　　这一次，银色面具身旁的手下们都直接被震开了，连带着他们之中修为最高的银色面具都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好几步，若非他当场就眼疾手快地祭出了法器，稳住了身形，只怕是会和他的手下们一样，十分丢脸地被风鸢猛然释放出的力量威压给震得远远的。
　　潮湿的空气中随之幽幽地弥漫开来一股鲜血的味道。

　　风鸢的真实身份是厉鬼。
　　她的力量很强，一看便知远在沈鸢之上。
　　厉鬼风鸢。
　　厉鬼风颂。
　　姜盛真的很难不将她们两个扯上联系。

　　银色面具带着他的手下们通过来时的便宜门离开了。
　　门关上了。
　　那扇轮廓泛动着隐隐银灰色光芒的便宜门逐渐地陈旧暗淡，就像是一幅原本就画在那面白色墙壁上的墙画一样，在风吹雨淋里变得逐渐模糊，最后一如它曾经一声不响地凭空出现在那里时那样，又默默无闻地在那里凭空消失了。

　　风鸢收敛起她周身耀武扬威一般的红烟“军团”，不出须臾便将这丝丝缕缕的红烟温柔而又细密地穿成了一件瞧着就让人觉得很温暖的红色斗篷。
　　她拿着这一件红色斗篷，转过身蹲了下来，动作轻柔地把伤痕累累的岳瑁给包裹了进去，将大雨的湿气和凉意都与岳瑁隔绝开来，然后小心细致地搀扶着岳瑁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在被红色斗篷包裹住的那一瞬间，岳瑁浑身的水汽旋即被蒸发了，周身都变得暖烘烘的。

　　“……谢谢。”岳瑁轻声的感谢淹没在雨声里。
　　她的身体素质本来就不算是很好，眼下又实在是疼得厉害，故而根本没有多少力气说话，连这一声道谢粗听上去也像是在疼得吸冷气一样。
　　然而风鸢和姜盛还是听到了。

　　“不用谢。”风鸢淡然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伸出手，轻手轻脚地替岳瑁整理了一番额前纷乱如麻的发丝，散漫地轻笑：“姐姐我今天心情相当不错，所以不想看到有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在我跟前出事，因为这样会破坏我来之不易的好心情。”
　　“看在我现在心情仍旧很不错的份上，你可以说说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说不定我还能继续帮得上你的忙。”

　　怎么可能只是举手之劳。
　　银色面具刚才的话，岳瑁又不是没听到。
　　可是她没有任何其他方式可以用来向风鸢表达她的谢意，只能用苍白的言语反复地重复：“……谢谢。”
　　真的谢谢你。
　　虽然，我什么也没有，根本无从向你表现出我铭感五内的由衷谢意。

　　在完全看清岳瑁五官长相的那一时分，姜盛愣住了。
　　……太像了。
　　撇开各自的性格、气质和打扮，单纯就外貌而言，岳瑁与花容相像得宛若同出一家门的两朵姐妹花。

　　风鸢带着岳瑁走了。
　　临走前，她抬眼向姜盛望了过来，遥遥地同他点了点头。
　　——她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就在不久前刚刚见识过风鸢远更胜于沈鸢的厉鬼威压的姜盛对此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立刻也向她礼貌地致以回礼。

　　风鸢和岳瑁的身影连同风鸢施法打开的便宜门悄然消失不久，原本莫名其妙地下得噼里啪啦的大雨便也跟着平息了下来。
　　这一阵雨就像是小孩子变脸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搞得阵仗极大，走的时候干脆利落，也不知道是不是讲究的就是一个“突如其来”和“戛然而止”。
　　姜盛终止了隐身符的运作，默默地收起了伞。

　　湿润的风速度渐缓，云层徐散，竟不期然地从中泄露出了几寸阳光。
　　风雨过去，一切都恍若无事发生。
　　除了……

　　“小盛！”
　　姜盛闻声回头，正好看到沈鸢一马当先地拖着一个看上去就挺能打的男性朋友从他身后沿街的一扇门里穿门而出，急急忙忙地赶来。

　　“喵呜~”
　　姜盛顿了顿，微微侧过眸，忽然发现在他隔壁不远处的巷子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定睛一看，只见那“人”银灰发，浅绿眸，穿着一身休闲舒适的浅灰色系运动服配白色运动鞋，怀里还很居家地抱着一只生着一双极漂亮的绿眼睛的纯种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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