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风知我心

　　阮若灵抽噎地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用手背抹了抹脸，已经分不清脸上纵横的是泪水还是血污。

　　钟彧胡乱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她顾不得许多，接过来随意擦了几下，稍微缓过来之后哑着嗓音问道：“晓瞳呢？”

　　钟彧这才如梦初醒，晓瞳应该是听了他的话还待在房间里，但是刚才这么大的动静，她不可能一点都没听见。他看了一眼不知是被他揍得昏过去还是本身就喝得烂醉的许安，叹了口气之后扶起阮若灵走向晓瞳的卧室。

　　阮若灵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紧紧依偎在钟彧身上，才勉强站稳了身体，她没有由来的感到一阵恐慌和不安，她怕晓瞳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管是许安对她做出的那些事，还是钟彧把许安揍倒在地，只要她看到任何一幕，都会对她造成巨大的冲击和影响。

　　要怎么告诉她事实真相，要怎么教她辨别是非对错，她只有7岁，又怎么能够接受自己的父亲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衣冠禽兽？

　　当伪善披上了真善的外衣，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恶念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假象和谎言被无情戳穿，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人心善变险恶，孱弱的少年人根本无力招架这样的惊变。

　　而在面对孩童最原始的纯真和善良时，真假善恶竟然都百口莫辩。

　　晓瞳卧室的门半掩着，钟彧轻轻推开门，里面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小灯，他环顾了一圈狭小的房间，却没找到晓瞳的身影。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他并未觉得刚才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但是等到要面对晓瞳的时候，顿时涌上了一阵无力感，甚至有一瞬间想要逃避现实。

　　他刚想往里走几步，就被阮若灵扯住了袖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去找她吧。”

　　钟彧停在了原地，看着阮若灵纤瘦的身影缓缓走向窗帘和小床之间的空隙，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手攫紧了一般钝痛。

　　事已至此，怎么可能让她独自一人去面对？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跟上了她的脚步，站在她身后，她微微侧眸，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去轻轻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沉默不言，却仿佛传达了满腹心事。

　　走近了几步才听见晓瞳低低的啜泣声，阮若灵蹲下身来撩开了窗帘，藏在窗帘后面的晓瞳正小声抽泣着，大大的眼睛蓄满了泪水，抬眼看到阮若灵的时候神色稍有缓和，但是她很快就看到了阮若灵身后的钟彧。

　　钟彧瞬间就看到了她眼神中的惊恐和畏惧，甚至整个人都缩成了小小一团，轻轻发出一声呜咽，拼命往窗帘里躲藏。

　　无需多言，就已经知晓她看见了哪一幕。

　　阮若灵俯下身去，轻声道：“晓瞳别怕，没事了。”

　　晓瞳甚至不知道所谓的“有事”是什么，即使突然被告知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相信自己的爸爸真的安然无恙，而她对钟彧的惧怕根本没有减少一丝一毫。

　　晓瞳吸了吸鼻子，有些胆怯地看了一眼钟彧，声音细微：“哥哥……为什么要打爸爸？”

　　钟彧强撑起来的最后一点心理防线骤然崩塌，但是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驳，因为他每一声辩白，都意味着把这个小女孩所有的信仰和依靠一步步推下万丈深渊。

　　阮若灵身体微僵，一向淡定自若的她此刻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向晓瞳解释，她思忖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你爸爸喝醉了，他……”

　　钟彧却突然蹲下身来，打断了她的话：“是哥哥不对，哥哥不应该打人的。”

　　阮若灵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了钟彧一眼，却见他神情坚定，并无异色，仿佛他说的是一个笃定的既成的事实。

　　晓瞳却并未因为他这句话而放松下来，她还是瑟缩在窗帘里，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对于她来说，还没有太过于成型的世界观和是非观，眼见即事实，耳闻即真相，在她的认知里，只是因为爸爸喝醉了，所以姐姐去照顾他，可是哥哥的出现却突然打破了这样普通而平常的平静生活。

　　钟彧成了破坏者、捣乱者、阻挠者，他不由分说、不明缘由地殴打了自己的爸爸，在她的眼里已经成了坏人、恶人、罪人。

　　有口难辩，大概就是眼下的境况。

　　阮若灵轻声劝说了几句，晓瞳始终不肯从窗帘背后出来，仿佛只有待在那里才有安全感，又或许是因为忌惮着钟彧，仍旧不肯放下防备。

　　一场僵持对峙最终被阮若灵的手机铃声打破，她的手机被放在了床头，她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钟彧已经走过去拿了。

　　钟彧翻开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有些犹豫递给她：“是阿姨打来的。”

　　阮若灵神情微变，起身接过了手机，接起电话前她闭了闭眼，微微吐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听上去正常一些：“喂。”

　　“若灵啊，你怎么还不回家？是不是晓瞳有什么事啊？”顾宁秋的语气有些担忧，阮若灵以前很少有晚回家的情况，就算有也会提前打电话报备，现在都快十点了，连一条短信都没有。

　　阮若灵听到了顾宁秋的声音，刚才勉强压下去的委屈与不堪瞬间又涌上心头，几乎将她吞没，她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妈，我今天不回去了，我陪晓瞳睡。”

　　顾宁秋并没有怀疑太多：“那你明天直接去学校吗？”

　　“嗯。”阮若灵轻声应答。

　　她一直以来都太过于坚强自立，甚至已经快忘记了自己还处于即使向着大人撒娇也不会被责怪的年纪，太多人对她的评价是成熟懂事又能干，不用人操心，可是她有时候真的很累很累，也很想停下来歇一歇。

　　她曾经遭到了好友的背叛，甚至于最后几乎全世界都背弃了她，她也曾想过对顾宁秋坦白一切，好让自己能够在让人窒息的泥沼之中得以喘息片刻。

　　顾宁秋对她来说就是支撑起她苍白无力人生的有力臂膀，是她曾经坚持走下去的唯一力量，可是当她看到顾宁秋忙碌劳累的样子，她就欲言又止起来。

　　不想给妈妈增添太多的负担和压力，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现在也是同样，她下意识地选择隐瞒，选择自己承受。

　　顾宁秋曾经因为神经紧绷、过度操劳差点倒下，如果让她知晓了那些事情，恐怕真的会影响到她的身体状况。

　　挂断了电话，阮若灵看了一眼依旧躲藏在窗帘背后的晓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钟彧轻声问她：“你要留在这陪晓瞳吗？”

　　阮若灵却摇了摇头：“回家吧。”

　　她方才已经跟顾宁秋说过不会回家，那现在她所说的“回家”只能是回钟彧家。

　　钟彧看了一眼依旧有些胆怯的晓瞳，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他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只要他还在这里，只会让她感到害怕，一直躲在保护壳里不肯出来。

　　“那我先去外面等你。”钟彧轻声道。

　　阮若灵点点头，钟彧起身走出了卧室。

　　许安只是因为被揍破了鼻子，淌了满脸血模样才看上去有些凄惨，实际并无大碍，只是破相是在所难免的，这会儿酒精上头，便在客厅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钟彧看了他一眼，心里升腾起一股愤懑和烦躁，他攥紧了拳头，但是最终还是泄了气一般松开了手，摸了摸口袋，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身上放过烟了。

　　等了好一会儿阮若灵才从晓瞳卧室里出来，他问了句：“晓瞳怎么样了？”

　　“她睡了。”阮若灵垂眸回答，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仍旧躺在地上的许安。

　　说怨恨太重，说责怪太浅，曾经的善意和帮助是真的，如今的扭曲和欲念也并不假。

　　人心本就善恶交织，由善向恶，不过是一念之差。

　　从许安家里出来的时候，寒风渐凛，来势汹汹，钟彧一推开门就打了一个寒颤，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身单衣，刺骨寒意袭来，再年轻的身躯都抵挡不住。

　　他看了一眼同样穿着单薄的阮若灵，万分后悔出来的时候没有多拿一件外套，他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却突然蹲下身来：“我背你吧。”

　　在寒风中骑车，不如相互依偎着取暖。

　　阮若灵微微一愣，却并没有拒绝，清瘦的身躯攀附上少年不甚宽厚的肩膀，手臂勾住了他的颈项，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侧，发丝垂落，清浅的气息近在耳畔。

　　钟彧几乎毫不费力就将她背起，她轻得就像羽毛，像蝶翼，可是对于他来说，她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上，重若千斤。

　　一条路一个人走，或许跪，或许爬，模样再难看，姿势再丑陋，也许都能走到头，但是其过程艰辛，历经的苦楚磨难，非旁人可以轻易得知。

　　她曾经就是这样一个人走在被黑暗无边的路上，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内里也是脆弱不堪，她努力伪装成不因犬吠而回头的强者，而卸下那些盔甲和保护色，她也只是一个需要安慰和支撑的普通女孩子罢了。

　　他决心要陪她一起走，不是只走一程，不是只陪一段，而是风雨兼程，而是义无反顾。

　　有雪花如凋零般飘落，落在她的发梢，她的眉间，她的指尖，瞬间便融化消逝，她似乎感知到了那些短暂逗留的雪花，轻轻地仿佛喟叹一般在他耳边轻声呓语：“下雪了。”

　　他沉着嗓音应答：“嗯。”

　　她安静了片刻，靜到耳畔只剩下了呼啸风声，和她的气息声。

　　“阿彧。”她突然唤他的名字，声音哑然。

　　“嗯，我在。”他沉声回答，却略微哽住，一股莫名的悲伤的情绪向他袭来，眼前雾茫茫的一片，雪下大了。

　　“我好累。”她的声音低微，仿佛梦呓。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已经被汹涌而来的感伤剥夺了声音，最终他还是没有答话，滚烫灼人的泪珠从脸颊大颗滚落，他双手托着女孩的身体，根本无暇去擦拭，眼泪便顺着下巴滑落，偶或有雪花飘来融进泪水里，打湿了衣襟，甚至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手轻颤，缓缓抬起，拂过他泪水肆意流淌的脸颊，轻轻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无声安慰。

　　树皆向往光，人皆向往爱，如果人世间无爱，即便互相碰撞、抵死交缠也要生出爱来。

　　空有坦荡心一颗，装不下许多事，想不了太多人。

　　唯有你是这个世界存有爱的最佳诠释，唯有你是爱的唯一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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