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

　　“这话应该我问你。”

　　Brian用余光瞥了眼桌上散乱摊开的资料，冷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来干什么？”

　　周谨航定了定心神，笑容再度缓慢爬上唇角，理直气壮反问道：“那你又来干什么？”

　　Brian靠在门边沉默了几秒，忽又抬头冷淡开口：“Nicholas，好奇心太重不是什么好事。你管好球队的比赛，至于队员的个人私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说完，Brian转身走出房间，来到客厅的时候顺手按亮了天花板吸顶灯的开关，柔和的暖光霎时充满房间，将窗外冰冷的月光从窗户缝里挤了出去。

　　他就知道今天上午自己那套说辞不可能在周谨航眼皮底下轻易蒙混过关。

　　“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周谨航跟在后面不以为然，“可是你因为自己的原因影响到全队的比赛，我作为队长要个说法不过分吧？”

　　“况且……”周谨航拉着纪珊珊在他面前站定，“一旦牵扯到奇迹俱乐部，那就不光是简单的个人隐私问题了。”

　　纪珊珊点头表示赞同：“Brian，下午我们顺着你提供的信息查到了一些东西，是关于Richard的身份和他三年前车祸的事。”

　　Brian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些事跟你们无关。”他冷道：“能说的我都说了，Kyle是奇迹的人。你们想要查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盘问我。”

　　“那你呢？”

　　周谨航的笑容不达眼底：“你又是谁的人？”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合理怀疑罢了。”

　　周谨航看了看身旁电视柜顶上前凤凰队全体队员的合影，里面Richard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双臂搂着队员们的肩膀，亲密地如同一家人。

　　即便他去世三年，Brian依然十分在乎他。可除了相片里的这个男人，Brian现在在乎的还有什么人呢？

　　周谨航索性换了个话题方向，重新寻找切入点：“Brian，黑鹰不会永远存在。不管这支球队现在能走到哪里，两年后大学毕业，它都会解散。”

　　Brian狐疑：“你说这个干什么？”

　　周谨航继续道：“等到解散的那一天，我们这几个人里，依然还能在打篮球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的会是谁？”

　　Brian沉默思考了几秒，琥珀色的瞳孔慢慢放大。

　　大学毕业离开球队，周谨航会正式接管他的家族企业，Jimmy升学，Jamie工作，而Brian本身对篮球的热爱并没有达到狂热的程度，就更谈不上从事篮球事业了。

　　两年之后，黑鹰全体队员里还能活跃在篮球赛场上的人－－是Jason。

　　也只有Jason。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奇迹俱乐部依然在篮球赛坛上占有绝对的优势和话语权，那Jason，将会独自面对什么？

　　也许是排挤，也许是报复。

　　抑或，二者兼有。

　　Brian拳头紧攥，原本冷淡的脸上多了几分隐忍的表情，周谨航看着他纠结的样子，无声提了提唇角。

　　他就是要他做这种选择题，铤而走险用Jason当做谈判筹码，如果Brian还在乎眼前人，就不会对整件事情闭口不谈。

　　周谨航趁热打铁：“我想问的不多，就三件事。第一，你进黑鹰除了打球之外的其他目的；第二，Richard和奇迹俱乐部的关系；第三，三年前那场车祸的前因后果。”

　　Brian长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电视柜顶上那张合影，眼神里的冷淡渐渐融化成了如水般温柔安宁的情愫，带着三分崇敬，七分思念，将他拉回了过往那些甜涩悲伤的回忆里。

　　三年前，蒙特雷M大篮球训练场。

　　Brian将粉红色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搂在怀里，激动地一路小跑闯进了训练场。

　　“Richard，我考上了，我……”

　　一颗篮球飞出线外，朝着他的面门径直砸了过去，“砰－－”，Brian躲闪不及仰面摔在木质地板上，手里的通知书和资料散了一地。

　　周围传来篮球队员们爽朗的笑声，他刚才那一下子摔得太过滑稽，实在是出尽了洋相。

　　“Brian，没事吧？我打篮球不要突然跑进赛场里来，会被误伤的。”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像看小孩子那样看着坐在地上窘迫不堪的他，缓缓向他伸出了有力的手掌，笑道：“快起来。”

　　Brian拍掉裤子上的浮尘，将地上的通知书捡起来递进他怀里，垂下眼眸像给老师交作业的学生一样乖顺：“这个是给你的。”

　　Richard拉着他坐在休息长椅上，轻轻翻开了通知书的第一页，几秒后脸上露出欣慰喜悦的笑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就知道你肯定可以考上，果然被我说中了。等你开学了就来找我，加入凤凰，我教你打篮球。”

　　Brian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不确定地问：“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Richard的笑容更大，饶有兴致地开玩笑：“你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也确实该好好锻炼锻炼。”

　　Brian笑得有些腼腆，顶着一张红透的脸语气生涩地转移话题：“那个，你最近有比赛吧，什么时候？”

　　Richard：“就今晚，最后一场总决赛了。只要比赢这场，凤凰就可以得到学校的推荐名额。Brian，我们就要拿到州赛资格了！”

　　Richard目光里充满了喜悦和对梦想的向往：“一年，再有一年凤凰就可以冲进全国，成为全美最优秀的篮球队之一。大学毕业前，这个梦想我拼尽全力也要实现。”

　　Brian点头：“我相信你，也相信凤凰一定会成功的。”

　　“所以，凤凰以前的梦想，跟我们现在是一样的？”周谨航双手环抱于胸前道。

　　怪不得Paul之前在他面前说凤凰是加州最强劲的篮球队。当时他还以为对方在吹牛，更为这样一个弄虚作假的球队感到不耻，可是现在……

　　Brian点头，目光炯炯：“一样的，认真打球的人哪个不是抱着走向第一的使命。”

　　纪珊珊：“那后来呢？那场篮球赛凤凰打赢了吗？”

　　Brian当晚在市中心的酒店订了包间，临出门前站在镜子前一遍一遍给自己做思想工作：

　　三年了，他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既然之前那些有意无意的情感暗示Richard视而不见，那他这次索性就开门见山说出来，绝不能让对方再用回避了事。

　　晚上的比赛进行地十分顺利，凤凰毫无悬念地胜利，拿到了学校推荐资格。正当大家为此欢呼雀跃的时候，对方球员却当场举报凤凰球员全体服用兴奋剂比赛。

　　整晚，Brian都在酒店包间里焦急等待着。他没有亲自到比赛现场，而是很早就在酒店为今晚的见面做准备。Richard一定会赢，等他来了，他就可以借着给他庆祝的理由，顺便将自己心里的话全部说给他听。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到了晚上十点他还是没有来。Brian手里紧紧攥着手机，看着面前摊在桌上的菜单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侍应生进来询问了几次要不要点菜，他都礼貌拒绝了，到后来便没有人再进来问他了。

　　Richard的电话是凌晨打来的，Brian原本放松的身体瞬间紧张起来，整个人直挺挺坐在座位上，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他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疲倦：“Brian，今晚过不去了，别等我了。”

　　Brian听出了他的不对劲：“你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比赛出了什么问题？”

　　对方沉默几秒，又道：“比赛没问题，但是……我们被对方举报服用兴奋剂了，我现在在鉴定中心等结果。”

　　听筒另一边，传来队员们争执不休的声音，两方争吵的声音很大，即便Richard 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Brian还是可以隐约听到一两句。

　　Luka：“怎么可能，没有证据的事情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对方球员冷笑：“休息室里那些矿泉水瓶就是证据，等鉴定结果出来你们就没话说了，要是我们胡说八道，我第一个把脑袋切下来给你们赔罪！”

　　“好，”Liam脱下队服扔在板凳上：“这可是你们说的。”

　　“Richard，我现在马上过去，你等我。”

　　Brian挂掉电话就往鉴定中心赶，等他走进大厅，大赛组委会的裁判已经在和Richard交涉了。

　　裁判翻着手里的鉴定书，脸色黑得像锅底，语气很不好地开口：“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Richard笔直站着，坚定看着他一字字道：“我们没有服兴奋剂，这是诬陷。”

　　“诬陷？”

　　裁判笑了，不紧不慢冲他摊开手：“证据呢？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没有用，这鉴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难道是我无理取闹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Richard来回踱了几步，又转身对裁判郑重道：“给我们一周时间，我会查清楚这件事情，还凤凰一个清白。”

　　裁判：“恐怕来不及了。组委会已经决定撤销你们的推荐资格了，至于要不要做禁赛处罚还要看他们会后的决议。”

　　裁判摇摇头，临走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Richard，有的时候锋芒毕露未必是件好事，你们好自为之吧。”

　　Brian说到这里，看着面前震惊诧异的两人惨淡笑了笑：“熟悉吗？我们当初也被奇迹俱乐部这么下过套，给篮球队员投放兴奋剂，大概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这样比起来的话，黑鹰已经算运气很好了，”周谨航无奈发笑：“至少当时我们还没有进入州级比赛，有充裕的时间去调查整件事情背后的真相。”

　　可Richard却没有这个时间。

　　一场比赛之后，是下一场比赛。

　　一次出局意味着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他怎么能甘心。

　　两天后，凤凰球队的每位队员都收到了来自奇迹俱乐部的一封邀请函。那个时候，他们并不了解奇迹，信函里面谈到只要他们默认这次的兴奋剂事件并且和俱乐部签订合约，日后的比赛以及输赢都由上面统一安排，会让他们继续参加这一届的比赛，而且还会给每个人一笔丰厚的报酬。

　　队员Luka：“要不就加入？我们已经拼到这里了，这个时候被淘汰不就等于前功尽弃了。”

　　队员Liam：“说得对，反正外界已经认为我们就是服用了兴奋剂，我们自己默认不默认又能改变什么？”

　　Richard气急：“绝对不行！没用兴奋剂就是没用，为什么要承认？”

　　Liam：“队长，你别太钻牛角尖了，对方给的好处也不少，我们不亏。”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Richard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队员：“凤凰有我在一天，就绝不允许你们去做那种事。”

　　Luka：“可我想和他们签约，我想要继续比赛。至于用没用兴奋剂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花时间去争辩。”

　　Richard苦笑：“既然如此，请你退出凤凰。”他向前迈了几步，面对着几名队员严肃开口：“还有谁想去的，都站出来。我绝对不拦着。”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Liam首先带头站了出来，之后又一个，两个，三个。凤凰全队只剩下Richard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Brian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好，好，都走。”Richard惨笑：“你们想要发展我不强迫你们，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晚是凤凰全体队员的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大家就是陌路人，祝你们前程似锦。”

　　说完，Richard抄起椅子上的队服，那件队服无数次被他的汗水浸湿过，可是胸口处那行小字却始终烙印在他心底：

　　“One team one dream.”

　　他看着看着，唇边忽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Brian快步走到他身边，努力搜刮着肚子里的词想要安慰他：“Richard，你不要伤心，他们走了还有……”

　　Richard冲他摆摆手，疲惫道：“别说了，什么都别说。”

　　Brian其实是想告诉他，就算他们都走了，他还是会陪在他身边。等到开学的时候加入凤凰，到时候他们还是可以重新组成一支新的球队。

　　走出训练场，夜晚的冷风刺骨。

　　Richard站定，回头看了看安静跟在他身后的Brian平静开口：“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Brian：“那你呢？”

　　Richard：“我想自己静一静。”

　　房间里渐渐沉寂，Brian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他拿起电视机柜顶上的旧照片，用手轻柔地拂去玻璃相框上的微尘，目光紧锁在照片上缓缓开口：“这些人，不配跟他站在一起。”

　　Brian：“如果我能提前知道那晚会出事的话，当时绝对不会放他一个人去酒吧喝酒。”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跟Richard说，本来以为的来日方长，却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瞬间就变成了阴阳相隔。

　　纪珊珊鼻子有些发酸：“所以这三年来，你一直都没有放弃为他讨回一个说法，对吗？”

　　他不仅没有放弃，还在事故发生之后刻意去调查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可惜他不是凤凰的队员，当时能够获得的信息少之又少，但是“奇迹俱乐部”这个名字从那时起就深深刻在了他脑海里。

　　正如Richard所说，凤凰队全体服用兴奋剂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可就在球队走投无路的时候，奇迹俱乐部向他们所有人抛出了橄榄枝。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Brian脑子里逐渐成形。

　　周谨航接着问：“你加入黑鹰，就是为了在球队的掩护下去调查奇迹俱乐部？”

　　凤凰改组，是在他进校的第一年。

　　Richard去世以后，凤凰全体加入奇迹俱乐部，并由新加入的Paul担任队长，负责球队一系列比赛事宜。

　　前前后后也不过几个月，能够留给Brian去调查的时间并不充分。周谨航猜测他应该也是在黑鹰遭遇奇迹俱乐部之后才开始系统地调查当年Richard收到的那封邀请函，以及奇迹俱乐部的详细信息。

　　“是，也不完全是。”

　　Brian放下相框：“加入黑鹰确实为了查线索方便，可我一直没有放弃去寻找一个可以和当初的凤凰相媲美的、拥有不服输精神的球队，只是单纯为了追求梦想而存在，没有过多的杂质。冲进全国，是我们的梦想，也是他的。”

　　黑鹰那次兴奋剂事件给了奇迹俱乐部不小的打击，Brian想，如果Richard还活着，也许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在生命终结的时候完成自己的梦想。

　　他抬眸，琥珀色的眼瞳认真地注视着周谨航：“Nicholas，黑鹰就是这样一支球队，它具备走向成功的一切基本素养，保持这个状态，冲进全国只是时间问题。我们把所有的信任和期待都交给你了，记住你当初的承诺，不要让大家失望。”

　　周谨航：“放心吧，既然我们目标都一致，你就没必要藏着掖着，奇迹俱乐部只要存在一天，大家心里就不踏实一天，我们一起合作不是很好吗，信息共享，这样总能摸到他们狐狸尾巴的。”

　　Brian迟疑了半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们合作。”

　　周谨航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他因为在赛场心不在焉，导致比赛结果不理想时Brian会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了。

　　面前这个人，平日里看似没有什么团队精神总是我行我素的模样，实则不然。他比谁都要重视这个团队，看重团队的承诺。

　　因为他背负的，不止是一个人的梦想。

　　这件事情说到这里基本过程都已经十分清晰了，只是还有些细枝末节Brian没有谈到。

　　比如这栋房子，是怎么从个人资产摇身一变成为了公司财产的。那个信息技术公司和Brian又是什么关系？

　　资产变更这种事，在Richard死后也只有Brian最有可能去帮他去做。

　　那目的又是什么？

　　他不说，周谨航也不好再问下去。

　　“我看你很喜欢计算机？”

　　周谨航忽然想起刚才和纪珊珊在书房的时候，看到的那台电脑键盘上留下的经常被人使用过的痕迹。

　　Brian：“业余爱好。”

　　周谨航笑：“仅仅是爱好这么简单？”

　　书房里那台电脑虽然表面看起来破旧，可配件却是一流的。那光亮的键盘按键在月光的映照下，上面一点点指痕还残留着。

　　如果不是那台计算机里有端倪，Brian也不至于大老远地非要跑到这里来用电脑。只可惜他来得太快，不然周谨航也许还有时间打开来看看。

　　Brian理直气壮：“就这么简单，我和Jason一起学的，你有什么意见？”

　　“没什么意见，”周谨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发展兴趣当然没问题，等我们查Kyle的时候也许还要你们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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