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

　　微风和煦，吹动阳台的金色复古风铃叮咚脆响，奏响节日里欢快的旋律。

　　蒙特雷的冬天温和湿润，少了洁白雪花的点缀，让这里的圣诞节多了几分活力和喧嚣的气氛。

　　鲜红明艳的“Merry Christmas”灯牌早已挂满大街小巷的店面，苍劲翠绿的圣诞树伫立在侧，银铃摇曳，硕果累累。

　　纪珊珊幼时，第一次从画册上读到《卖火柴的小女孩》故事的时候，就对圣诞节有了朦胧的印象。

　　在她的记忆中，圣诞节要有载满亮晶晶礼物的麋鹿，有穿着红白色相间圣诞装的白胡子老头，有挂满礼物和彩灯的圣诞树，有冬日里亮着橘黄色灯光的橱窗，还有一觉醒来床头鼓鼓囊囊的红色圣诞袜……

　　每个人都要在一年里好好工作学习，因为圣诞老人会在天上随时监督着我们，如果有人表现不好或者犯了很多错误，那么他就不会收到新年的礼物了。

　　这样的童话故事装点了许多孩子儿时美好的梦境。她们期待，好奇，快乐，甚至整夜睁着眼睛偷偷看着自家的烟囱和房门，想要抓到一次圣诞老人，看他究竟是怎么爬进家家户户的屋子里，又是怎么把礼物悄悄放进袜子里的。

　　可惜，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礼物在床前，圣诞老人已经没了踪影。

　　在这样美好的世界里，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然后又把故事讲给下一代听。

　　“从前，有一个胖乎乎的白胡子老头，他叫做Saint Nicholas……”

　　“嘀嘀－－”

　　楼下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纪珊珊推开窗子，看到下面一辆蓝白相间的简易货车，车厢后的货箱上捆着一棵尚未装点过的巨型圣诞树。

　　她飞速跑下楼，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跟她问好。

　　“珊珊，平安夜快乐！”

　　周谨航戴着一条喜庆的红色围巾，身穿黑色风衣。他两只手里拎着圣诞帽和麋鹿角发箍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唇角的笑容明媚：“你戴哪个？”

　　纪珊珊想要去拿帽子，他偏偏把发箍递过去，来回耍了她两三次，她终于忍不住出声：“周谨航，你要不要给我戴了？”

　　“好了给你，”周谨航看她根本不识逗的样子无奈撇撇嘴，发动了汽车：“你真是太不可爱了。”

　　“你可爱？”

　　“比你可爱。”

　　车子飞驰在大路上，纪珊珊点开手机上Jason发过来的购物清单，一条一条念给他听：“白洋葱、芹菜、胡萝卜、培根、面粉还有蛋糕……”

　　“诶？”她皱眉，“Black pudding rings，这是什么东西？”

　　周谨航轻笑，目光盯着远方的道路。转向灯亮起，他方向盘一转，嘴里不慌不忙吐出几个字：“猪血肠。”

　　纪珊珊拧眉：“还要吃这个？”

　　“你不吃血？”

　　“不吃。”

　　她继续看着屏幕上长长的购物单，才发现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那天从医院离开后，他们忙着之后的篮球比赛还要准备final week的考试，每天觉都不够睡了，更别说买什么东西，结果拖着拖着就拖到了平安夜。

　　篮球比赛黑鹰3胜1负，总算顺利拿到了进入明年州际选拔的资格。Jason在医院养出了一身的狂躁症，只想着腿好了赶紧到外面撒花儿打滚去，这几天他跟医生软磨硬泡，总算得到了出院的许可。

　　但是由于他腿脚不便，Brian留在家里照顾他，购物的重任就落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车子停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门口。

　　周谨航跟着她直奔食品区选购。

　　“你好了没有？”周谨航懒散地将两只手搭在购物车车把上，不耐烦地环顾四周，视线又重新落回纪珊珊身上。

　　只见她对着一堆完全相同的菜品挑挑捡捡，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放进车里又拿出去，然后再换另一个扔进车里。

　　周谨航抬腕看了看表，语气更重地又问一遍：“你到底好了没有啊？”

　　纪珊珊皱眉抗议：“你别催我。”

　　“都一样你挑什么啊？”周谨航松手把车往前一顶，车头撞上货架，不爽道：“还买什么快说行不行，我去拿。”

　　纪珊珊看他没什么耐心的样子，将一小盒包装好的胡萝卜扔进车里，慢悠悠开口：“那你去买蘑菇吧。”

　　周谨航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他空着手又回来了。

　　“蘑菇呢？”她问。

　　周谨航沉着脸，指了指不远处的货架声音低沉道：“你自己去看。”

　　纪珊珊心里疑惑，脸上并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她跟着他一路来到货架前，周谨航随便抓起一盒就往车里扔。

　　“等等，”她拦住他，摇摇头道：“这是香菇，不对。”

　　周谨航耐着性子又拿起一盒：“这个？”

　　她摇头：“这是金针菇。”

　　“这个？”

　　“这叫杏鲍菇。”

　　“那这个？”

　　“口蘑。”

　　周谨航索性懒得说话，脸上的表情紧绷着，手里的蘑菇一盒一盒不停地换。每拿起一个都能看到纪珊珊冲他摇头，然后好心地给他科普。

　　“猴头菇。”

　　“鸡腿菇。”

　　“白玉菇……”

　　“操！”周谨航直接扔了手里的盒子，面对着整整一个货架的蘑菇，嘴里骂了几句脏话。

　　谁他妈没事干发明这么多蘑菇的名字？更气人的是他半天一个都没拿对。

　　周谨航愤然：“到底是哪种？”

　　纪珊珊笑了笑，她踮起脚从货架顶端拿下一盒像扇子一样展开的蘑菇放在他面前，“就这个，平菇。你不知道它名字，吃还是吃过的吧。”

　　周谨航垂眸瞥了眼那盒蘑菇，视线又立刻移向别处，嘴里发出低低的轻蔑的声音：“切。”

　　纪珊珊看着他别扭的表情又笑了，她推着车继续向前走，绕开周谨航身边的时候故意轻飘飘地酸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就是你。”

　　“你什么意思？”周谨航不乐意了，他迈步跟在她身后呛声：“认识蘑菇了不起吗？我会吃不就行了？”

　　“珊珊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纪珊珊回头，无辜道：“我听着呢。”

　　周谨航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争辩着。

　　“厨师才需要认识蘑菇，我又不是厨师。再说我从来没进过厨房，就算认识了也没用。”

　　“况且你知道我的时间多宝贵吗，我进厨房做一顿蘑菇平均下来的时薪够普通人赚半辈子了，就怕他们吃不起啊……”

　　“……”

　　两人从食品区转到水果区最后又来到粮油面粉区，周谨航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这人最怕被驳了面子，今天竟然会在购物这种小事情上丢脸更是让这尊大佛心里不平衡了。

　　纪珊珊让他叨叨得头都晕了。

　　她叹了口气，无奈转过身去看着周谨航好声哄劝着：“祖宗，我错了行吗？你能消消气吗？”

　　周谨航眯起眼睛，冷淡地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这称呼怎么听都像是讽刺。

　　纪珊珊索性闭了嘴，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默默看着他，那双眼睛澄澈透亮，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算了，”周谨航抢过购物车，没了刚才热火朝天发表观点的兴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有的时候，纪珊珊觉得周谨航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纵然他在篮球队里是多么的风光无限，在公司下属的眼里又是多么的雷厉风行，到了她身边，她总还是能发现这个男人幼稚的一面。

　　比如现在。

　　周谨航围着面粉区转了半圈，手臂上已经摞了三袋面粉。这种面粉小袋包装，形状呈正方体，方便又实惠。

　　他跟纪珊珊隔了将近两米的距离，手里掂着那砖块一样的面粉袋，跃跃欲试的样子。

　　“珊珊。”周谨航笑着叫她，待她回头时他手上已经做好了隔空抛物的姿势。

　　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纪珊珊眼睛大睁着向后退了两步：“周谨航你别闹了，那不是玩具。”

　　“你接好了。”

　　“不行，我接不住，你别扔，我……”

　　话音未落，那袋面粉砖已经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迎面向她的脸砸下来。

　　纪珊珊惊呼出声，双手抱住脑袋下意识快跑躲开。

　　她根本不敢接。

　　打过篮球的人因为有长期的训练，当物体从头顶位置坠落时，他能够准确伸出手去接住它。可是纪珊珊不行，她看到有东西砸过来，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抱头躲，根本不敢抬头看。

　　“砰－－”

　　面粉袋应声落地，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包装爆裂，里面白色的粉末像雪花似的扬洒出来，流了一地。

　　纪珊珊：“……”

　　周谨航站在对面幸灾乐祸地笑，根本没有半点做坏事的觉悟。

　　他怎么还有脸笑。

　　好不容易熬到结账出门，纪珊珊一路上抱着购物袋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风景，半天都没理他。

　　车子在半小时后，到达一处僻静的小院。

　　推开白色的栅栏，纪珊珊看到房间里的Jason正坐在落地窗前，张牙舞爪地跟他们两个打招呼。

　　这里是Brian租的房子。

　　那天接受了他们的圣诞邀请之后，纪珊珊曾经问过周谨航有关Jason他们的事。

　　Brian是英国人，来美留学多年也不见他回家过几次圣诞节。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很好奇地问过几次，可是他每次面对这个问题都只有沉默，渐渐提起的人也就少了。

　　Jason是孤儿。正如他那天所说的那样，他没有家，所以也没过过几个像样的圣诞节。每年这个时候，同学们都会回家和家人团聚，只有他独自留在寄宿学校，拿着学校给的一点节日津贴，在冬日的寒冷夜晚，去外面到处闲逛。

　　走进房间，圣诞节浓烈的节日气氛铺面而来。这间屋子大约九十平米，外面附带一个小型阳台，推开落地窗就可以走出去看风景。

　　“等你们半天了，”Jason扔下手里的金色彩带，指挥着周谨航把树放在沙发靠窗的一边：“就放这儿，再远我够不着了。”

　　纪珊珊把食材送进厨房，跟Brian打了招呼又走出来。

　　“来来来兔子，我们一起装饰圣诞树。”

　　沙发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彩带，礼物和铃铛串灯。周谨航找来一个三米长的带线插板，推开落地窗走进阳台，把插头插进地面上的三孔插孔里。

　　然后把线带进屋子里，待小彩灯在圣诞树身上绕满四周拉出电线插头来，插在多孔插板的插孔里。

　　原本灰暗的圣诞树一下子明亮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烁着，节日的气氛霎时顺着这灯光溢满了整个房间。

　　“哦吼~圣诞快乐！”

　　Jason兴奋地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嘴里叨叨叨开始跟周谨航讲他这几天在医院的所见所闻。

　　“你们早上还没吃饭吧？”Brian穿着一个居家卡通围裙，站在厨房门口问。

　　“没吃，”周谨航扔下手里的礼物挂件，抬眸笑：“我们忙着采购呢，哪个时间吃？”

　　Brian站在原地顿了几秒，唇里轻声吐出几个字：“知道了。”

　　看着他重新走回厨房，纪珊珊眉心微微拧起一个结，“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这个英国男人平时闷闷的，除了跟Jason在一起会多说几句话之外，跟他们完全就是能省则省，能不动口就不动口。

　　哪怕今天是平安夜，在他脸上也看不出太多欣喜开心的表情。

　　时钟走过罗马数字十，厨房传来一阵食材崩裂的爆炸声。Brian解了围裙，端了四个盘子依次摆在众人面前。

　　又从微波炉里取出一大盒速食的茄汁豆子加热之后端上了桌。

　　纪珊珊低头一看，盘子里黑糊糊的一片食物摞在一起，活活像个煤堆。

　　上面有已经干瘪发黑了的培根，烤成了碳棒一样的香肠和猪血肠，蘑菇整块地粘连在盘底，圣女果鲜红色的汁液洒的到处都是。

　　她本已经握住叉子的手又心虚地放了下来，“这是……这是什么？”

　　周谨航轻咳了两声，眼疾手快地把旁边桌上唯一没有被毒害过的牛奶杯抢了过来，尴尬出声：“就这些吗？还有没有……别的？”

　　Brian很绅士地为他们介绍：“传统英式早餐，你们尝尝。”

　　纪珊珊：“……”

　　周谨航：“……”

　　“你们怎么都不吃啊？”Jason叉起一块扭曲变形的炭色培根，边咬出清脆的声音边道：“Nic，你们两个真太挑食了。我知道中国人做饭比较讲究，但食物毕竟不是用来看的，做得太漂亮反倒舍不得吃那不就得不偿失了？”

　　“叛徒闭嘴。”

　　周谨航伸直胳膊，手臂自然地弯曲搭在纪珊珊的肩膀上，做出轻轻搂着她的动作。

　　周谨航：“不是你当初哭着喊着找珊珊要肉吃的时候了对吧？Jason，翅膀变硬了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