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巫奇谈

　　水琤来到湛小鱼的床前，看着脸色稍好的小鱼，水琤的记忆不禁回到从前。
　　八年前，他还只是雒水里一尾即将化形的红白小鲤鱼，不幸遇到一只贪婪的鸬鹚。
　　鸬鹚被蜀人称为鱼老鸹，但这只鱼老鸹是一只能化成人形的鸟妖。
　　天地法则，有灵识之物不可再以灵识之物为食。
　　不过鱼和水鸟是天生天敌，这世间也有弱肉强食的规则，所以这鱼老鸹一直对他穷追不舍。
　　鱼凫王族是以鱼老鸹为族徽的。
　　因为最开始的鱼凫氏是以训练鱼老鸹捕鱼为生，虽然如今已能种植水稻，但鱼凫氏还是将鱼老鸹奉若神明，因此这鱼老鸹还有王族气数的庇佑。
　　而在已开灵识的鱼老鸹中，既有潜心修行、遵守规则的，也有贪婪凶残、心术不正的，即使是对已开灵识的鱼类也不放过。
　　当时水琤的鱼鳞被那只鱼老鸹抓破，奄奄一息。
　　水琤拼死挣脱，潜入河底，从河底暗道逃出生天。
　　因各村河流皆出自沱江，因此河流沟渠稻田暗道互通。
　　水琤随暗流游到了白鹤村的一条沟渠。
　　村里的大人害怕小孩子们在河里发生危险，便不允许他们去河边。
　　不过孩子天性好玩，大人们便允许他们只能在田边小水沟里抓些小鱼虾，只是没想到这些小孩子们竟在自娱自乐中创造出了一种快速的捕鱼方法。
　　因沟渠狭窄较浅，其宽度只能容下一个小孩子，且基本为直道。
　　于是两个孩子便选取一段没有分支的单直沟渠拉开距离。
　　一个孩子拿着竹篾编成的簸箕、蜀人称之为“撮箕”的工具站在一点不动，将这撮箕平放进水沟，开口直直朝向另外一个远处的孩子，拿着撮箕的孩子便站在撮箕的屁股后面固定撮箕。
　　固定好后，远处的孩子得到指令便光着脚丫，双腿晃荡着沟渠之水，向固定撮箕的那孩子走进，意图将小鱼虾赶进撮箕。
　　沟渠里的小鱼虾受到惊吓，基本上会朝着与这搅水孩子相同的方向逃命。
　　那时的湛小鱼只有十二岁，双眼未盲，正和玩伴水笙用这种方法抓鱼虾。
　　谁知湛小鱼还未晃荡沟渠之水，水琤便从暗道游出恰好一头撞入了水笙的撮箕。
　　年仅十四岁的水笙逮住动弹不得的水琤，惊喜地大叫：“哈，竟有这么笨的小鱼！”
　　说着便随手丢进岸边的鱼篓。
　　湛小鱼听此自然生气：“哼，谁笨啦。”
　　水笙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连忙跑过去扯扯小鱼的袖子，指着鱼篓的那条小鲤鱼：“小鱼妹妹，我当然不是说你啦。呶，是这条小笨鱼，自己撞进我的撮箕。”
　　湛小鱼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头一偏：“哼！”
　　水笙只好继续哄：“小鱼妹妹，别生气啦。你看你，泥点子全都在脸上，再不擦就是大花猫，不漂亮啦。”
　　说着轻轻将湛小鱼脸上的泥点子擦去，湛小鱼这才原谅了水笙，接着去看了看那条小笨鱼。
　　其实这条小笨鱼挺漂亮的，全身雪白，头顶还有一抹红。
　　可惜鱼身上明显有被鱼老鸹抓过的痕迹，血迹斑斑。
　　这条小笨鱼本着求生的本能，不停地撞击着，想要跳出这困住它的鱼篓，而那血也已经染红了鱼篓。
　　湛小鱼心里受到触动，转而朝向水笙道：“水笙哥哥，离大祭司经常说‘万物有灵，不可怠慢’，它求生意志这般强烈，不如我们放了他吧。”
　　水笙笑了笑：“小鱼妹妹，被抓的鱼儿都是这般挣扎的，很正常的呀。我们快拿去给你阿爹熬汤补身子吧。”
　　鱼篓里的水琤一听，顿生绝望，不动了，眼里还不自觉地溢出眼泪。
　　湛小鱼见状，不禁睁大双眸，指着鱼篓里的水琤道：“水笙哥哥！你看！小鲤鱼哭了，它一定是灵巫长常说的开了灵识的那种，按照规矩，我们不能吃它。”
　　水笙：“真的，它哭了。”
　　湛小鱼：“它还受伤了，我们快去找灵巫长替它疗伤吧。”
　　水笙：“恩，好，我们快去。”
　　水笙和湛小鱼带着鱼篓跑向天神殿，找到了灵巫长祈月，而那时鬼巫长九幽也恰好在场。
　　水笙和湛小鱼急忙将水琤交予祈月。
　　祈月温柔地笑了笑，轻轻地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表扬了他们一番，并给予小鱼父亲需要的草药，两个孩子便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鬼巫长九幽一眼看中了水琤的资质，认为其能担任鬼巫侍，便询其意见，水琤欣然答应，鬼巫长便将水琤带回鬼巫的专门居所“鬼巫居”养伤。
　　鬼巫居是蜀地地宫沧海迷城的一部分，给人一种黄泉之下的阴森诡异感，虽然也是竹屋，但在水琤的眼中，湖绿色的鬼巫居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水琤伤好后，在鬼巫长九幽的指点下化为人形，此后便一直待在鬼巫居。
　　平日除了修炼鬼巫巫术，便是独自一鱼拿着一个已经枯萎的草环发呆。
　　这是湛小鱼在临走前给它编了个幸运草环套在它身上：“小鲤鱼，这是幸运草环，能够为你带来好运，你要快快好起来呀。”
　　想起来一条胖胖的鲤鱼身上套了一个草环，那滑稽样让一向冷冰冰的鬼巫长九幽都哭笑不得。
　　纵然这草环已经不复新绿，水琤也一直珍藏着，或许鱼类的感情都比较纯粹吧。
　　因开了灵识，和那些只有短暂记忆的鱼类不同，湛小鱼的笑颜深深地刻在了水琤的脑海里。
　　水笙和湛小鱼已有婚约，水琤也不去打扰，只是有时候会默默地出现在湛小鱼家的鱼塘里，远远看着小鱼，就很满足了。
　　后来水琤修行圆满，去了沧海迷城，守卫这蜀国地宫。
　　四年后，水笙十八岁，小鱼十六岁，蜀人和殷人爆发了战争，水笙被派去战场，结果战死沙场。
　　水琤怕小鱼承受不住，便设法掩去了水笙战死的消息，让所有人都以为水笙只是在战争中失踪。
　　小鱼得知水笙失踪，日日哭泣，本有眼疾的小鱼竟然哭瞎双眼，此时的小鱼只有三年寿命。
　　又过半年，失踪的“水笙”竟因负伤归来。
　　这水笙不是别人，正是水琤假冒的。
　　水琤安葬好水笙后，决定冒充水笙待在小鱼的身边。
　　为了能在陆地生活，水琤向鬼巫长九幽哀求解决之法。
　　九幽知其性子，应允其留在小鱼身边三年，待小鱼死后回到沧海迷城继续戍守，便告知其方法：“自行剐去尾部鱼鳞，便能化出能日夜待在陆地的双腿。但每到半夜，都会再次忍受尾部被剐鳞的剧痛。”
　　水琤竟这样照着做了。
　　三年之期既到，水琤不愿看着小鱼身死，便想逆天而行，向九幽哀求这蜀巫禁术，以自身气数为小鱼续命。
　　当真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
　　鬼巫居密室，冷气袭人，正中有一华丽的寒玉床，而寒玉床的四周围绕着赤红的曼珠沙华。
　　寒玉床上躺着一个头戴羽饰、身着华丽服饰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生得很美，这是一种雍容华贵的美。
　　她的双手交叠在腹部，手中还握有一枚玄璧。
　　鬼巫长九幽倚在床边，摘掉黑袍上的帽子，露出一张异常精致的脸。
　　眼角处有一枚妖冶的朱砂花纹，衬得眉眼更加精致。
　　冰冷双眸中映出的唯有这张寒玉床上的她。
　　九幽口中呢喃：“丝罗，你还好吗？是了，这一世是你的最后一世，没有转世了，你又怎么会有好与不好？”
　　忽而九幽眸光转深，有人靠近密室。
　　凰离适时现身在这密室。
　　九幽嗤笑道：“啧，离大祭司的修为真是越来越高，竟能轻易进入九幽所设的黄泉湮灭。”
　　凰离眉眼淡淡，情绪并无起伏：“鬼巫长所设的黄泉湮灭自有灵性，况且本座并无强行破坏之意，自然这禁印对本座影响不大。”
　　言罢，凰离的眸光转向寒玉床上的女子，一言道出此女的身份：“鱼凫氏的第三位王，鱼凫女王丝罗。”
　　九幽轻笑道：“是，对蜀人而言，她是鱼凫氏的女王。但对九幽而言，她只是九幽心爱的女子。”
　　凰离：“传闻五百年前，鱼凫女王丝罗逝后，依照惯例，应葬于岷山山洞的石棺内，结果却于下葬的前一天，遗体不翼而飞，原来一直在鬼巫长这里。”
　　听罢，九幽微微一笑，缓缓起身，正对着凰离，行了一个迟来的巫礼：“不知离大祭司来此有何要事？不会是来追究这五百年前的陈年旧事？”
　　凰离：“本座并无打扰之意，鬼巫长与鱼凫女王丝罗的因缘自有天意，也不是本座能插手的。只不过水琤和湛小鱼之事......”
　　九幽：“离大祭司是在怪九幽将七星灯续命术这等蜀巫禁术传于水琤？离大祭司这是来兴师问罪？”
　　凰离：“情之所钟，不能自已，本座当然明白。只是奉劝鬼巫长一句，万事不能太执着，纵然你能让丝罗女王遗体不腐，但她的三世已过，三魂七魄、九种神识，早已消失于六界，妄想凭借《琴书神卷》扭转时空也于事无补。”
　　言及此，凰离的眸光变得深邃，言语之中透露着上位者的威压：“九幽，不要忘了，你身为鬼巫长的责任。”
　　言罢，转身隐去。
　　九幽轻笑道：“离大祭司，九幽还是太低估你了。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你早就是名副其实的大祭司了。九识大神还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不过，九幽要做的事，又怎会轻言放弃？况且，你也说了，情之所钟，不能自已。”
　　呢喃中，九幽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丝罗的面庞，并用额头亲昵地去蹭了蹭丝罗的额头：“丝罗。”
　　时光倒退到五百年前。
　　那年，丝罗十二年岁，九幽十四岁。
　　丝罗第一次见到九幽：“你叫什么名字？”
　　九幽：“九幽。”
　　丝罗：“你长得很好看，本王女要娶你做王夫。”
　　九幽：“......好”。
　　六年后，丝罗的父王去世。
　　那年，丝罗十八岁，九幽二十岁。
　　丝罗时为鱼凫氏嫡长女，下有一岁幼弟桑罗。
　　丝罗容貌姣好，年少聪慧，且骁勇善战，亦是蜀国的女将军。
　　经占卜，被选为蜀王继承人。
　　丝罗年纪虽轻，王者之气却很足。
　　但王族内形势复杂，且内忧外患，难以言明。
　　丝罗：“幽，吾国曾与夏人有姻亲关系，殷人以此为借口多次伐吾。待我继承王位，定让其败退褒谷之外。但我希望你能够做我的大祭司，助我抵御外敌，护我蜀地。因为族人之中，我只信你。”
　　九幽应道：“好”。
　　丝罗将一株绿玉牡丹赠予九幽：“之前你赠我海棠，你说那是你最喜欢的花。你的心意，我明白。如今我回赠你这株绿玉牡丹，这也是我最喜爱的花，希望你能明白。”
　　九幽：“恩。”
　　海棠的花语：海棠无香，它怕人闻出心事，故舍了香。
　　九幽明白，丝罗既为蜀王，蜀族永远是第一位的，断不会偏向儿女私情。
　　所以九幽选择默默守护，如同海棠无香，但又希望丝罗能明白他的情意，故赠其海棠。
　　绿牡丹的花语：生命、期待、淡淡的爱。
　　丝罗身为蜀王，自会担负起作为王的责任，可是对于九幽，愿以花诉请，将爱托付，将命托付。
　　......
　　蜀巫大祭司青女，也是九幽的师父：“幽儿，你的愿望是什么？”
　　九幽坚定道：“做大祭司。”
　　青女大祭司微微垂眸：“遵循天意吧。”
　　三年后，丝罗二十一岁，九幽二十三岁。
　　九幽的灵力突飞猛涨，巫术精进，蜀巫内鲜有对手。
　　不仅如此，除了鬼巫基本上能用自身“气数”设置防御禁印之外，九幽竟是这蜀巫自设立以来，唯一能够利用自身气数施展其他禁术的蜀巫。
　　而能够如此利用自身气数的人非远古大神或者远古大仙不可，当然后来还有个凰离能如此利用自身气数。
　　在选任大祭司的占卜大典上，九幽以自身气数为祭，逆转占卜结果，继任大祭司。
　　丝罗和九幽携手御敌，九幽借蜀地瘴气，殷人败退。
　　一年后，蜀地安定，丝罗应选王夫。
　　九幽因是大祭司之故，不能婚配，也不在“王夫”人选之内。
　　那一年，丝罗二十二岁，九幽二十四岁。
　　选夫大典，经过占卜合格的青年才俊，只需得到丝罗女王亲手纺织的丝帛即可成为王夫。
　　但在选夫大典上，身着盛装的丝罗深深地望了九幽一眼，正言道：“鱼凫氏丝罗，今生不择王夫。”
　　众人哗然，一灵巫长老进言：“大王何以如此？大王不择王夫，何有王嗣绵延鱼凫氏？”
　　丝罗正色道：“敢问长老，不谷不择王夫，可有损害吾族族人？”
　　灵巫长老：“不曾。”
　　丝罗正色道：“那即是不谷一人之私事，旁人无须过问。至于王嗣，幼弟桑罗亦可担当此任。”
　　众人：“......遵王旨。”
　　是夜，王宫瞿上，皓月当空。
　　这月正是牡丹开放的季节，这些牡丹皆来自蜀地天彭之地。
　　团花簇拥，姹紫嫣红，丝罗独自伫立在此。
　　九幽迎面上前，丝罗此时已卸去盛装，和九幽一样只是一袭白衣，仿佛此刻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丝罗轻唤：“幽”。
　　继而将额头靠在九幽的右肩，九幽的眸光变得柔和，轻轻抚上丝罗的青丝。
　　月光倾洒，二人发丝缠绕，时光仿佛静止在这一刻，心有灵犀，无需太多语言。
　　十年后，丝罗三十二岁，九幽三十四岁。
　　丝罗为蜀国，可谓是殚精竭虑，但终究是凡人之躯，在一次抵御外敌入侵时身受重伤，药石无灵。
　　占卜所示，丝罗气数已尽，伤重不治。
　　临终前，九幽抱着丝罗来到天彭之地，依旧是牡丹盛开的季节。
　　团花锦簇，正如丝罗女王一般雍容华贵。
　　丝罗将亲手纺织的丝帛赠予九幽，轻轻抚着九幽的脸颊：“幽，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不要用蜀巫禁术为我续命。今生我欠你良多，天道无情，我不想你为此所累，也请让我心安。”
　　九幽：“......好。”
　　丝罗女王英年早逝，王子桑罗即位，可丝罗女王的遗体却于下葬前不翼而飞。
　　大祭司九幽自动辞去大祭司位，退任鬼巫长，一直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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