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里温软玉

　　从禾铸居走出来，临川侯疲惫地抹了把脸，身后跟着的姜桓小心地问：“二姑娘......是否要请回府来？”
　　“不用了，是我错了，阿觅在这府里才是最不安稳的，她现在生死难言，待在宫里有太皇太后与皇上眷顾，恐怕才是最好的选择了。”临川侯望着雨幕，雨滴落在地面上蒸腾起淡淡雾气，一如他眼底的伤痛与懊悔。
　　前夫人去世后方知情字，然佳人已去徒留伤痛，留下幼女在府里艰难度日，他在外面坚信假象浑然不觉，令他此时懊悔不已。
　　这让他再次对二女儿当年眼睛失明一事有所怀疑，是否根本不似母亲所说，阿觅的眼睛是遭遇娘亲去世后过于伤心撞到石头上导致的。
　　临川侯攥紧手指，这几年他早已将阿觅这些年在侯府受过的苦难查了七七八八，他的这位侯夫人当真是好计谋，不打不骂，却让整个侯府的人，上至主子下至仆婢，都对他的阿觅视而不见。
　　被送到观里也从未受到好的照顾，若不是她身边有几个忠仆，会不会，他再听到的，就是阿觅的死讯......
　　临川侯高伟的身躯轻轻一颤，他转过身望了眼风雨中的禾铸居，虎目里的光芒越来越淡，直至消逝在墨黑的瞳孔里。
　　皇宫里，偌大的宫城静悄悄的，朱色的宫墙被雨水染成了深色，打湿的石板上汇聚起浅薄水痕，巡逻的御林军厚重的靴子踩过，溅起点点水珠，又悄无声息的归于石板上。
　　秋岚取了披风，从宫女替她打起的帘子后走出来，抖开披风披在站在殿门口朝外望着的太皇太后身上，并宽慰道：“太皇太后放宽心吧，有这么多太医在，二姑娘定然不会有事的。”
　　“那孩子，才多大，就受了这么多苦楚折磨。”太皇太后摩挲着腰间系着的，明莞浓为她亲手缝制的金线牡丹荷包，沉沉叹道。
　　她信佛多年，此时却想叹一声，苍天对那孩子，实在不公。
　　雨渐渐下得大了，太皇太后也等得焦灼，任凭宫人劝说也不愿进殿。就在夏萤和秋岚左右无奈时，一旁的小宫女眼尖的瞧见了大雨里缓缓挪过来的暖轿，忙喊道：“太皇太后，皇上来了！”
　　“夏萤，快，去偏殿瞧着，秋岚去迎皇上。”太皇太后立马吩咐道，若不是英嬷嬷拦着，恐怕她已经踩水过去了。
　　由八个人抬着的暖轿缓慢却稳稳当当的进了寿安宫，停在了偏殿门口。夏萤使人打起了帘子，当瞧见被皇上从轿子里抱出的瞧着分外虚弱的明莞浓时，眼泪没忍住划过面颊。
　　太皇太后沉着脸，随着进了偏殿，看着皇孙儿小心将人安置在床上，退后几步让太医们诊治。
　　“如何？”亲手扶起行礼的孙儿，太皇太后出声问，眉眼间是无法忽视的担忧。
　　景元帝摇头，剑眉紧蹙，“不太好。”
　　“虽说宫里的太医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但难保民间没有神医圣手，既然太医诊不了，那就放榜，从民间找。”太皇太后只略一思索，就这般与他说道。
　　景元帝沉默稍许，蓦然撩袍跪下，“孙儿有一事恳请皇祖母同意。”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了，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对皇祖母有所求，说罢。”
　　“孙儿已决意待她病好，娶她入宫，尊为发妻。”
　　太皇太后听着他落地有声的恳切之言，怔忪片刻，敛眉郑重的问：“你这决定可是当真？你且知晓，皇后为一国之母，承担的责任较之你，少不了多少。”
　　“孙儿知晓，孙儿想明白了，此生唯有她，得进吾心。她在，吾念，她不在，吾甚思之。”
　　“......甚好。”太皇太后瞧着他的发顶，抬手拭去沁出眼角的细泪，她看着长大的孙儿，也终于有了所思所念之人，总算不用此生孤零零的坐在那冰冷的皇位上。
　　当年高僧确还有一言，若是错过天定之缘，便只能孤独一生。现在，她只盼着浓浓能熬过这一劫。
　　偏殿里的太医和宫婢们将祖孙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都知晓床上躺着的这位，若是能治好，便是萧氏皇朝的一代皇后，哪还敢不尽心伺候，只是这毒奇诡，他们实在无可能解。
　　太皇太后见他还跪着，嗔他，“怎的还不起身？”
　　“皇祖母，孙儿想明日早朝就昭告天下，聘她为后，只是定下名分，婚期、册封礼等可能她病好再定下。”
　　太皇太后拧起眉，“浓浓眼下还昏着，不知何时能好全乎，你要定下，恐怕前朝不会同意的。”
　　“孙儿会让他们点头的，只是浓浓，尚不知她的情意，这般定下，恐她......”景元帝活了二十余年，做了十年皇帝，却是无一事似此时犹豫。
　　太皇太后闻言失笑，“浓浓早晚都会懂得。”
　　她想了想又有些叹息，皇孙儿这是显然从未想过浓浓会不好，若是真有个万一，得有多难熬。
　　数名太医相聚讨论后，也只得一退烧温养的方子，景元帝强忍下将他们都遣离皇宫的冲动，命他们时时刻刻守着备着，立刻让元业将笔墨请至小书房，着墨书写下皇榜。
　　偏殿静谧，夏萤跪坐在一旁守着，因着不知她的中毒之源，熏香是不敢用了，只放了几个青梨瓜果，散着淡淡果香，窗户虚虚掩着，既不让冷风灌进，又不会让屋里太闷。
　　景元帝与太皇太后说完话后，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望着被绯色锦被衬得愈加苍白的小脸，只觉整颗心都如一张薄纸般揉成一团，再要舒展开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太皇太后搭着英嬷嬷的手进来，见此也是心疼不已，轻声问：“可留人在临川侯府查清事情真相？”
　　“留了，”景元帝轻触她冰凉的小脸，低沉的嗓音略带悔意，“朕不该让她回临川侯府，若是没回去，或许她不用遭这一份罪。”
　　“不能怪你，谁知临川侯府竟是这般腌臜之地，哀家以为这么些年足够让他们看到对浓浓的重视，未料到，竟有人心思如此歹毒。”太皇太后神色微冷，手里的佛珠也捏的紧紧的。
　　景元帝墨色眸子凝视着安静睡着的小姑娘，薄唇微动，“朕如珠似玉待着的小姑娘，他们却如此轻待，无论此事是谁做下的，朕都要治他们满府看护不力之罪。”
　　“你掐着分寸，身为帝王，哪得自在。”太皇太后轻叹，想到浓浓的遭遇，终是没有继续再劝。
　　翌日天色还灰蒙着，披星戴月赶着上朝的大臣们难免还带着些困倦，然上朝不久，他们就被景元帝的一番话震的瞌睡虫子全都消失不见。
　　“皇上三思啊，皇后乃是一国之母，中宫表率，明氏嫡次女年龄尚幼，恐难承大任。”
　　景元帝眸光沉沉的望着他，直将他瞧的冷汗满额时，微微勾了唇，扬声问：“朕问你，朕娶妻为后，是尔之妻否？”
　　“皇上恕罪，这话......微臣惶恐！”许御史‘噗通’跪下，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了，既是朕娶妻，那就是朕的妻子，至于皇后之责，”景元帝轻轻挑眉，“朕会护她周全，替她分责，尔等莫不是不信朕的能力？”
　　“臣等不敢。”满殿的大臣们忙跪下高呼。
　　袁御史接了许御史的眼神，硬着头皮又道：“只是明氏嫡次女年纪尚不足以为中宫，恐也受不住这份福气。”
　　景元帝喜怒难辨的脸色肃正起来，声线微冷，“尔等护不住妻儿，非是朕也护不得，一国之母又如何，那也是朕之妻，夫妻一体，朕的福气就是她的福气。”
　　此话一出，阖殿无人敢反驳，难道要说皇上福泽不够，这不是妥妥的找不痛快么？
　　有些大臣已然接受了这样的结果，然突然有人上前道：“微臣听闻明氏嫡次女病重，难以侍君旁侧啊。”
　　“方爱卿的消息倒是灵通，”景元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手里的润玉转了一圈，“谁说病重就不能好了？”
　　看出又有人犹豫起来，景元帝接着道：“朕择日会昭告天下，娶临川侯嫡次女为妻，婚期与册封礼暂等。若是明氏嫡次女不幸薨逝，朕会以皇后之礼葬之。元业，退朝罢。”
　　“是，”元业躬身应下，转身朝满殿的大臣高呼，“退朝！”
　　走下玉阶，景元帝忽地趔趄一下，元业惊得立马上前扶住他，“皇上，您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无碍。”景元帝挥挥手，骨节分明的大掌覆在心口，神色复杂，方才在大殿，薨逝之言只是那样一说，他心口就疼得厉害，像是生生被撕裂一般。
　　从小姑娘倒下后，他便死死压着这想法，然大殿之上却还是要说上一说，也让心上痛上一痛。
　　景元帝走之后，众大臣散去。临川侯绷着一张脸大步往宫外走，一旁有交好的武将绞尽脑汁的安慰他。
　　“你把心宽一宽，阿觅那孩子我看着机灵的不行，一定不会有事的。”陆将军说完后挠了挠头，觉得好像不太像安慰，只是他舞刀弄枪没问题，安慰人他可不在行。
　　“临川侯爷，”许御史从后赶上前，对他潦草的作揖，“还未恭喜您呢，成了陛下的老丈人，临川侯怎的看起来也不高兴呢？”
　　临川侯正是心情烦躁之时，看着许御史这张欠揍的脸冷笑道：“许御史的道喜本侯收下了，只是本侯没有许御史的胸襟，女儿尚未安好就喜不自胜。许御史，今日得你祝福，本侯也祝你以后能得偿所愿。”
　　整个皇城谁人不知许御史身为徐太后的母家，一直费心培养家中娇女，盼着有一日能进宫得宠，最好像徐太后一般，坐上后位。
　　不过，今日一过，整个皇城也都知晓，许御史的梦，就要破碎了。
　　许御史压下满心的怒火，望着临川侯背影的眼睛里满是阴鸷，得意什么？先不说明氏嫡次女能否好起来，再言皇后之位没了，不是还有妃位，有了皇上的宠爱，后位又算得了什么？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天色大亮后，宫城外的墙上贴了一皇榜，两名御林军看守两旁丝毫不敢懈怠。
　　上前凑热闹的百姓们看了上面的字后，疑惑不解。宫里在替皇后招民间神医圣手，可是，他们何时有皇后了？皇上大婚过？
　　而此时的世家大族、皇族贵胄们也都得了消息，皇上就要昭告天下了，那皇榜不过是大雨前的点点雨滴罢了。
　　这几日一直都是春雨绵绵，临川侯夫人望着黑沉沉的天，勾起一抹嘲讽笑意。
　　皇上竟然如此爱重那个贱人，不过就算这样又如何，中了沸心散的人就算侥幸活下来，深受重创是定然的。
　　这从古至今啊，想当皇后的女子那么多，又有几人是称心如意的，又有多少是死在皇后之位上，为她人挪位的？
　　她的女儿，不仅要当皇后，还要坐稳了那位子，尊荣一生。
　　沉迷于话本子的明莞忆好容易听得进去丫鬟的禀报，先是震惊于妹妹中了毒，后是惊讶于妹妹要被封后，她晕晕乎乎的跑去找阮元元求证此事。
　　阮元元正为此事焦心忧虑，听了明莞忆的来意后一时说不过话来，小仙女的这个嫡亲姐姐，当真是心大道让人烦躁的地步，亲妹妹中毒被接进皇宫一日了，她才想起来问一问。
　　寥寥说了几句，又让秀月送她回自个儿的院子里，阮元元无力的趴在桌上，一心都是小仙女明莞浓，也不知她身上有没有好，何时才能回来。
　　而明莞浓昏昏沉沉了好几日，烧时退时起，最厉害的一次，已是烧的浑身滚烫，呼吸都艰难起来。景元帝命人将夏天才用的冰窖打开，取了许多冰块放进浴盆里，放入冷水容她浸泡。
　　夜里景元帝亲自守了一夜，眼睛都不敢多眨，就这么盯了一整夜，天还未亮又好不歇息的去上朝。太皇太后知晓了，劝了几次，然他是个倔强的人，不管怎么劝也不会听进去的。
　　如此过了几日，太医院每日用上好的药温养着，明莞浓的身体还是逐渐虚弱下来，每每景元帝看着她，都好似没了呼吸一般。
　　他只有靠近小姑娘如高山白雪一般的脸，感受到那细微的呼吸后，才能稍稍安心。
　　这一日，与景元帝来说，最大的事儿当是有人揭了皇榜。他在坤元殿得到禀报后，足足愣怔了几息才反应过来，立时让元和将人领到寿安宫去，自己也推了折子奏章起身往外大步迈去，甚至在跨出坤元殿时一个站立不稳歪了下身子。
　　揭榜的人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把胡子，看着却不颓唐，约莫是那双眼睛生的极好。
　　他看到景元帝不紧不慢的跪下请安，被许起身后答了几句话，皆是有条有理，不卑不亢，使得景元帝心里多了几分踏实感。
　　“这位文神医是从江北来的，奴才命人查过了，的确是当地口碑甚好的医者，颇得赞誉。”元业小声禀报道。
　　景元帝淡淡‘嗯’声，抬手对文神医道：“先看看朕的皇后吧。”
　　“是。”
　　文神医细细瞧了明莞浓的脸色，又细探脉象，想原太医问了几句，而后才到他面前躬身道：“皇后确乃中毒之像，这所中之毒，很似草民在南域见闻过的毒，沸心散。此毒无色无味，时间浅了不会有所察觉，但一旦积累到一定时日便会令人呕血昏厥，伴着高热，难查其源头。此毒难治，要想根除毒性，不是不能，只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调养。”
　　好似是不想旁人多问，文神医将此毒细细道来，景元帝听得默然，稍许后方问道：“你说积累到一定时日会呕血昏厥，那依你看，皇后是被下毒几日才突发毒症？”
　　“十日左右。”
　　“十日，好一个十日。”景元帝眉眼染上冷色，他送小姑娘归家不过半月余，就重了毒，还真是...迫不及待。
　　文神医并未说完，又道：“陛下，实则这毒并非下毒既能得，皇后身子底应当是素来羸弱，长久阴寒，因而沸心散一下，毒性汹汹。”
　　“可皇后年年进宫，都会调养身子。”夏萤忍不住出声道。
　　文神医摇头，“身子阴寒之状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调养好的，依草民看，皇后身上的寒凉之气倒像是养出来的，非同一般。”
　　“哦？”景元帝面色冷厉，心底已经有了怀疑。
　　旁人都是温养，他的小姑娘却被人养的一身凉寒，难怪她每每进宫，虽然身子被养的丰盈些许，身子底却还是柔弱的。
　　一旁一直未有搭话的太皇太后捏着佛珠，倾身向前说：“你说可治，那就治，宫里的药材稍会儿原太医会带你去瞧，若是有缺的尽管报来，无论如何，皇后的性命最重要。”
　　“草民还有一言。”
　　“说。”
　　文神医垂头道：“此毒凶猛，即便皇后性命无虞，与它处恐有影响。”
　　殿室内静默一瞬，沉润的嗓音接话道：“无妨，总归有朕养着，先保住她的命，其他，往后再想办法也不迟。”
　　文神医低垂的脸上，眼神微闪，恭敬应声，“是，草民定当竭尽全力诊治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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