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BG]永芳茶楼

　　十八、初醒

　　01

　　长梦消散，心口却还是堵着。

　　江澄是被光亮唤醒的。

　　他平静地睁眼，然而此时并不是白天。

　　视线一扫，可以看到屋内摆得满地的蜡烛，火光悦动，也没个灯罩，明晃晃的刺眼。亮堂堂的焰色里，你还在不停地点着蜡烛。

　　“……喂。”江澄复又闭眼，长叹道：“这怎么回事，灵堂吗？我还没死吧。”

　　你登时一个激灵，看向江澄的方向。

　　他声音少见地疲累，此时安稳无比地闭着眼睛。

　　——你泫然欲泣，瞬间扯开嗓门奔到门口：“不好啦林医师！！！宗主回光返照，怕是要死啦！！！”

　　“喂！！”江澄睁眼坐直，正准备拦你，却见你脚步太乱，绊倒了一支红烛。

　　而后瞬间连片的蜡烛倒得如同多米诺骨牌。

　　“……”江澄薄唇微动，右手捻诀。

　　凶狠的火苗即将窜上你裙裾。

　　“……还不速来！”

　　随着江澄的那声喝令，闭塞的宅内狂风忽起，虽则无形，却沉猛地如同一只巨大的猎鹰俯冲而下，携雷霆之势，瞬间压熄了随着灯油已经起势的明火。

　　而余下的风劲却还无处逸散，呼啸着哐当冲破了江宗主屋子的木门。

　　你的头发几乎被风弄乱，此刻呆愣愣的如同木鸡。

　　这强大的灵力，迅捷的反应，无论如何不像是回光返照之人的手笔。

　　江澄脸上怒意明朗，讽道：“我还以为你是想把我给直接火化了呢。”

　　你顿时赧然。

　　“还回光返照，你这搞什么东西地上摆一堆蜡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江家要行招魂仪式了。”

　　“浙江建德，诸葛世家的七星续命灯您懂吗？”

　　“我不懂，但反正我觉得不会是你摆的那七颗五角星。”江澄翻了个白眼，把枕头放腰上垫了，伸手招道：“你过来，给我看看你脖子怎么回事。”

　　一阵灯油焦味让你吸了吸鼻子，觉得难受。

　　慢腾腾地凑到江澄那儿，撩开肩侧的头发，露出先前裹着的绷带。

　　江澄伸头瞧了眼:”怎么伤的？”

　　“嗷，自己划伤的。”

　　——应该也不算骗人咩？

　　你这样想着，不太相信江澄能从这个包的跟鬼一样的布条下面看出什么东西。

　　而江澄的眼睫垂着，没露出什么其他的情绪，你看他又坐了回去。

　　“怎、怎么了？”你看他闭着眼似乎是在养神，有似乎是有心事的样子，心里发慌，“身子还是不舒服吗？”

　　江澄定定地看了你几秒，又闭眼道：“没什么，想吃茶糕了。”

　　你忙不迭点头，出门去了。

　　江澄叹了口气。

　　02

　　江澄曾经不喜欢你的菜，这菜式总是加工太多，本味尽失。味美确实，但总是少了莲藕排骨那样的朴实真诚。去皮剁细的茄子做馅，他似乎都能吃出鸡蓉山珍之鲜美，所有的食材都是那样，面目全非，不见本色。一次两次觉着是巧妇妙手，时日渐长，便觉得这菜也如人，矫饰过重了。

　　他曾经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却随着多年相伴的时光，逐渐变成了习惯。

　　所以其实让他难过的，是你就和魏无羡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与他商量过。

　　这显得他很无能，而且很人渣。

　　他意识到自己几年以来的饮食都被动过手脚的那刻，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甚至盖过了愤怒盘亘在心口。

　　他甚至都想好好地发一次火。

　　可是这场大梦却如同一场绵密而冗长的细雨，浇熄了所有的愤怒与嫌恶。

　　所有人都说他和母亲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可他却有一点像极了江枫眠。

　　但凡是他所厌恶的东西，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抵抗，冷漠地拒绝。哪怕是最亲近之人，也要用沉默和隔阂化作尖刀，刺进对方的胸膛。

　　虞紫鸢和江枫眠结为连理，江枫眠不过是因为不喜欢那种性格，而从未展露多少温柔。

　　他只站在他的角度，认为人都应当是大气的，谦逊的，洒脱的，正直的。他的夫人不以柔顺为德，反以强辩为美、嘴尖牙利、脾气火爆，远没达到这个标准，所以几乎连朋友都不愿意做。

　　他甚至连争吵都不屑于进行，一身端着的，都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倨傲。

　　夫妻又如何？你不是我心中的理想的选择，我当然可以表露自己的不满。

　　可虞紫鸢是坏人吗？是为人不齿的卑鄙小人吗？是两面三刀、巧言令色的货色吗？

　　如若是的话，不提当年多少傲骨，就说说那骨灰重新入葬之日，为什么成片的人在简陋的仪式上止不住眼泪。

　　多少人像金夫人那样，记着那哪怕嫁作人妇，却依然豪迈朝气的女子，记着那情分深重的友谊。

　　她不过因为看到的世界与他不同，就要一日一日承受着不满和冷漠，最终把原本埋藏的爱意，熄灭在凉透的心房。

　　而后在生机盎然的湖心亭，对尚未出世的孩子，说后悔这桩婚事。

　　这倒不是说，只要有人怀抱着爱意，就必然要回应与接受。那样的话，对于被爱者似乎太不公平。

　　只不过，有的时候走出自己的执着，就会发现有很多东西，似乎并不是那般令人讨厌。

　　他江澄就是这样，曾仅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间众生，看魏无羡、看蓝忘机、看金子轩、看秦展秋……

　　他没能以魏无羡的眼，看他的行动，没能以别人的世界，探究他们的心。

　　他内心讥笑魏无羡不了解他，以为他鲁莽到那种程度，只身一人要去温家报仇。却不曾想自己也错判了他魏无羡，以为他天生高傲才不愿佩剑。

　　陈年烂账，谁欠谁并无答案。

　　想来并无大错，但如果当年的他们能有一人不一样，万事似乎都还可转圜

　　观音庙之后的多年，他以为自己无法忘记那种几乎算是被遗弃的痛苦，偶尔思及便是日夜的折磨，但却在现在猛地豁然开朗、心平气和。

　　他曾经像极了江枫眠，譬如交友，就非得要正直刚强、趣味相投的。就连蓝曦臣那样的人物，也曾被他嫌弃斯文过头，婆妈麻烦而不去来往。

　　他顽固地认为，知心至交宁缺毋滥，却在不知不觉间，斩断了结缘的可能。

　　或许蓝曦臣也不错，或许金子轩也真心。

　　……但现在一个已然闭关多年，一个与世长辞，他几乎没有机会再去与他们对话。

　　他偶尔觉得孑然一身的落寞，也许正是他一手造成的也说不定。

　　就连跟随了自己二十余年的秦展秋，都会害怕他、畏惧他。

　　捧着一颗真心向前，却因为他设下的界限而无所适从。

　　而就是这样的他，在重建江家的路上，能又这么多的门生一路相随，不曾离弃，真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

　　如梦初醒，回头是岸。

　　江澄阖上眼眸，心里是及其少有的安宁。

　　除尽三毒太难，贪嗔痴他几乎全占。不如先心中举剑，从这份太过冰凉骄傲的执着开始斩杀。

　　03

　　江澄的茶糕还没拿到跟前，刚刚才泡了壶茶，林证就得了消息进来请脉了。

　　你提心吊胆地盯着林证诊了半天，听得一句现无大碍才安下心来。

　　江澄收回了手臂，正欲拈只糕，被风吹破的大门却忽而旋进一人来，扑在地上道：“宗主！大事不好！”

　　“……”江澄十分惋惜地放下都快举到嘴边的茶糕，轻叹一声：“何事慌张？难不成金麟台那些老东西有撺掇出什么乱子了？”

　　你有些发懵，觉得联想到金麟台实在是不太自然，但仔细一瞧，伏在地上禀报的，确实是江澄亲自点给金凌的随侍。

　　江澄此刻斜窝在榻边，披发单衣，拢着一团锦被。手肘撑在榻上支好的矮桌边，面色虚白，唇色浅淡，明显还有些不足之色，但思虑判断依然迅速流畅。

　　林证外姓，又本就不爱问这类杂事，起身请辞。

　　“行，我也不留你，你先回去吧。”江澄一边披衣服一边对林证点头，“过几日得空还得请你再来给她看看，这几年养着，总不见好。”

　　林证答应着退了下去。

　　“回宗主。”这人等到林证的脚步声淡去，才拱手道，“金宗主已在南国失了消息三日有余。”

　　“南国？这么远？”

　　“正是。”侍从开口犹疑了半晌，才斟酌地开口道：“是这样，十日前金宗主原是和蓝愿公子、欧阳公子一同去夜猎，但到了南国后，消息断了几日。”

　　“这本也不一定就是遇难，毕竟夜猎斗战之中，通讯的灵鸟折了也是常事，但我看金家长老却不急于此，也不去通联，才觉不好。”

　　江澄闻言，挑眉又是一抹冷笑：“他们当然不急于此，他们最好这不靠谱的小屁孩宗主再也不要回来，他们和他们的子孙才有机会。”

　　他的眼神如同凶恶的鹰隼，精光寒冷，复而转脸问你：“展秋，前几日兰陵可有回过特别的消息？”

　　你如实答：“没有，不说失踪之事，就连金宗主夜猎的事情我也并不知道。”

　　江澄所说的“兰陵的消息”当然并不是金麟台内部会老老实实的传话，而是江家在兰陵地界做生意、混市集，专门从市井之处探口风的机构。这些人平日无事时按月送例信，有事之时则不拘时间，将重要之事详尽汇报。

　　在江澄的授意中，金凌的安全自然就是头等大事。而民间听不到任何风声，自然也是家中刻意掩盖。

　　江澄敛眸思忖片刻道：“蓝家人难道也没有信儿？”

　　你道：“北玄武，南朱雀，朱雀乃群鸟之首，若是去猎朱雀，鸟儿投了朱雀也不一定。”

　　“朱雀是神兽，找都不一定好找，猎它做什么？”

　　“宗主，你可记记得金宗主今年几岁？”

　　江澄道：“阿凌肖龙，今年应当十九岁。”

　　“魏公子十三四岁斩杀屠戮玄武，您十六岁重整旧部复兴江氏，十七八岁射日之征，金蓝江聂四家尽是英豪。而金宗主年少当家，自觉难以服众，当然是想出个名头。”

　　“……”江澄面上一片无语，叹了口气，认命地起来穿衣服，“得，没朱雀这一遭，我说不定还得跑青龙白虎，什么孩子呐这是。”

　　“罢了，他就是天生来折腾我的。”江澄系着衣服，道，“你去给我取一份南国地图来，我这会子便走，一应事务能停先停，不能停的，和华叔商议着办吧。”

　　你一看这阵势，把鞋提了给他，而后去给他捧佩剑，却在目光触及三毒时想起不久之前林证的话来，登时脸上有些发烫。

　　脑袋一烧，你才反映出江澄说话什么意思，惊道：”宗主，您不带我去吗？“

　　江澄白眼道：“我御剑过去，你怎么去？找人给你驾车吗？”

　　“再说了，你出生的时候就在云梦了，你对南国也不熟悉，去了能做什么？”

　　“我！我还能打呀！”

　　江澄不听这话还好，听了挥手弹你一脑瓜崩：“金凌折腾我！你也坏得很，不比他好多少，日日让人操心。”

　　你捂着额头嗷嗷叫，江澄又生气又好笑：“你说说你！你这什么身子骨，还好意思和我说能打？打什么打。”

　　“射日之征过去这么多年，给你请过多少医生，开过多少方子，和你说过多少次不好生调养就是不行，你看看你现在还是那样子。”

　　“自己不好好珍重自己，我就是得了你的好处，能百毒不侵又有什么用？你不保重些，我对你好，不也就全部白费了吗？”

　　江澄心里并无火气，却越说越激动了。

　　“你知道你日常吃的药里有多少分量的人参？我不是怕费钱财，不要说每丸药要放，就是你一天十根当萝卜啃都无所谓，但你知不知道人参用得大量是回阳之药，那都是给快死的老头吊命用的，你才多大年纪？”

　　“你说要成为我的耳目，永远不背弃我。那我问你，你准备留在我身边多少年？”

　　一串串的反问砸得你脑袋发懵，只愣愣地看着江澄提起三毒，转过身去了。

　　“我留不住爹娘，留不住魏无羡，留不住金凌……”他的声音如狂风过境后的海洋，忽然低沉而又平静，“……果然也留不住你。”

　　他面对的大门早就破烂不堪，此时白日降至，稀薄的曙光透过朦胧的雾气把他的轮廓勾的柔软。

　　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穿着素来的轻袍箭袖，显着窄瘦。

　　并不风流自在，也不那么坚不可摧。

　　他从来不像昆仑矗地那样不可撼动，只像绝岩断崖上斜出的一支寒松。

　　一辈子风雨飘摇，严寒酷暑，却仍有苍翠。

　　“我、我错了。”你开口艰涩，只能茫然乱劝，“你别生气……别生气。”

　　而江澄只是捡起了桌边那颗小小的银铃，仔细地系在腰间：“我没生气。”

　　你正腹诽着不生气才怪的时候，却被狠命揉了一把头发。

　　“知错要改，晓不晓得？”江澄居然真的神色平和，眉目平顺口气和缓地说。

　　你被那突如其来的江氏撸狗动作吓了一跳，全身僵硬。

　　江澄看你的反应，颇有分孺子不可教的无奈，叹气又揉了一把道：“去把地图取来吧，你和我一同去。”

　　“去拿地图？”

　　江澄揉了揉眉心：“……去南国。”

　　“诶……可您不是，不我是说我不是没办法去吗？”

　　“你恐高吗？”

　　“呃……还好。”

　　“那就和我一起乘剑去。”

　　“诶？？！喔，好的！”你点点头，左手敲右手，“那刚才您是在诓我吗？就为了让我怂一回认个错？哇您有点坏啊！”

　　“呵。”江澄挑眉微笑，“我是挺坏的，但你已经认错，只得好好改正，明白吗？”

　　——？？？？

　　不是，这剧情？？？

　　你眨了眨眼，觉得江澄很有可能是一觉睡醒人格崩坏，若不是时间紧迫，还真想给林证在瞧一眼……脑子有没有出问题，什么的。

　　还有……一起乘剑是毛意思？

　　俩人抱抱起飞吗？

　　不、不知廉耻！

　　——但我喜欢！！！！

　　你慌的不行，一溜烟地去取个地图冷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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